渭水北岸,唐军大营的狂欢持续了半夜,终在严格的军令下渐渐平息。极度疲惫却又兴奋难抑的将士们,带着胜利的巨大喜悦和对皇帝陛下几近神化的崇拜沉入梦乡,哨兵则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精神百倍,警惕的目光如同鹰隼,不断扫过南岸那片死寂的、如同被抽走了魂灵的突厥降营。无数堆篝火依旧在秋夜寒风中噼啪燃烧,跃动的火光映照着岸旁堆叠如山、闪烁着冷光的突厥兵甲器械,以及成群拴在临时围栏内、不安踩踏着地面的战马,无声却雄辩地诉说着白日的辉煌与碾压性的胜利。
翌日清晨,天色微明,深秋的寒霜如同细碎的盐粒,覆盖了枯黄的草叶和冰冷的铠甲。渭水河畔的气氛经过一夜的沉淀,并未变得轻松,反而再次凝重起来。一场不同于昨日血腥搏杀,却同样关乎帝国未来数十年北疆格局、甚至东亚秩序走向的重要仪式,即将在此举行。
北岸一片较为开阔平整的临河空地已被彻底清理出来,显得肃穆空旷。地面铺设的不是红毯,而是数十面洗净铺开的唐军赤色战旗,以旗为毯,象征着这是用武勋赢来的场地。中央设一紫檀木帅案,案上铺着明黄色的锦缎。文房四宝俱已备齐,一份以工整楷书誊写于特制绢帛上的盟约文本静静躺在案中央。帅案前方,并未摆放传统歃血为盟所需的白马黑牛,而是极具羞辱和象征意味地叠放着几面从突厥俘虏中缴获的、等级最高的狼头纛旗,这些昔日代表汗权与荣耀的旗帜,此刻如同待宰的羔羊,等待着被新的规则践踏。帅案后方,那杆巨大的、昨日引领胜利的赤金龙纹纛旗巍然矗立,在渐亮的晨光和微凉的河风中猎猎作响,俯视着一切。
李渊并未穿戴昨日冲锋陷阵的明光宝铠,而是换上了一身玄色为底、用金线精细绣绘着升龙云纹的龙袍常服,外罩一件猩红织金斗篷,头戴乌纱翼善冠,更显九五之尊的雍容与威严。他端坐于帅案之后,面色沉静如水,目光深邃如古井,仿佛昨日那个单骑临河、引动风雷、一拳轰杀敌酋的魔神并非是他,又或者那等惊世骇俗之举于他而言不过是随手为之。罗艺、刘弘基等一众高级将领全身披挂,甲胄擦拭得锃亮,按剑肃立于其身后左右,眼神锐利如刀,带着胜利者毫不掩饰的审视、威严以及一丝对即将发生的仪式的期待。
河对岸,在一队盔明甲亮、眼神冰冷的唐军精锐骑兵的“护送”下,阿史那社尔以及数十名被俘或投降的突厥高级将领、主要部落头人,垂头丧气、步履沉重如同灌铅般,涉过冰冷刺骨的渭水河水,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到北岸指定的位置。他们早已被彻底解除武装,衣衫不整,皮袍湿漉漉地贴在身上,有些人身上还带着未及仔细包扎的伤口,脸上写满了屈辱、未散的惊惶以及前途未卜的巨大恐惧。与北岸唐军的严整肃穆、士气昂扬形成了令人绝望的鲜明对比。
阿史那社尔深吸一口冰冷而潮湿的空气,努力想挺直那早已被失败和恐惧压弯的腰板,维持最后一丝作为突厥设(总督)和部落首领的可怜尊严。但当他的目光触及帅案后那个平静得可怕的身影时,昨日那天地变色、风雷狂啸的恐怖景象,以及对方那轻描淡写却石破天惊、一拳将勇冠三军的乌纥提连人带甲轰杀成泥的可怕画面,便如同最深刻的梦魇,不受控制地疯狂涌现,瞬间将他最后一点虚张声势的勇气彻底击碎,膝盖一软,几乎要当场瘫跪下去。他强行用意志力稳住身形,但微微颤抖如同风中秋叶的手指,却彻底出卖了他内心的滔天巨浪与无尽寒意。
“罪臣……阿史那社尔,率……率麾下众将及各部头人,叩见天可汗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阿史那社尔最终还是率先跪了下去,声音干涩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将额头深深抵在冰冷潮湿、铺着战旗的地面上。他身后的突厥将领和头人们也纷纷跟着如同被砍倒的树林般跪倒一片,无人敢抬头直视那帅案后的身影,许多人甚至因为恐惧而微微发抖。
李渊并未立刻让他们起身,目光如同经过千锤百炼的冰冷刀锋,缓缓地、极具压迫感地扫过这些匍匐在地、昔日或许骄横跋扈、此刻却如待宰羔羊般的败军之将。一股无形的、混合了帝王威严与昨日残留龙威的压力弥漫开来,让阿史那社尔等人感觉仿佛有无形的巨石压在背上,呼吸困难,冷汗再次浸透了内衫。
良久,在气氛几乎要凝固成冰时,李渊才缓缓开口,声音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仿佛天道裁决般的决断力,清晰地传入每一个突厥将领耳中,甚至随风飘散,让稍远些的唐军官兵也能隐约听到: “颉利背信弃义,撕毁前盟,悍然兴兵,侵我疆土,戮我子民,烧杀抢掠,罪恶滔天,人神共愤,天地不容。” “今,朕奉天讨逆,念尔等多数乃受其裹挟愚弄,非出本心,又见尔等最终迷途知返,及时悔悟,俯首称臣,故法外开恩,网开一面,予尔等及麾下部众一条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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