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步一步,走到沈清歌面前。那身代表着至高权力的明黄龙袍,此刻沾染着几滴方才溅落的墨迹与尘埃,微微佝偻着背脊,竟透出一种苍老萧索的意味。
皇帝站定在沈清歌身前数步之地。他看着那身刺眼的白麻,看着孝带末端拖曳在地毯上沾染的血污痕迹,看着眼前女子苍白如纸却锋利如刀的面容。
然后,众目睽睽之下!
这位九五之尊,毫无征兆地,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双膝重重砸在冰冷坚硬的金砖上,发出沉闷而震撼的“咚”一声!
满朝文武,呼吸断绝!仿佛有无形巨手扼住喉管!
皇帝…下跪了?!
“清歌——”皇帝的声音是从未有过的嘶哑,每一个字都像是在粗粝的砂纸上磨过,带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与哽咽,撕裂了死寂的朝堂!
他抬起头,那张憔悴衰老的脸庞上,竟然爬满了纵横的泪痕!那双曾经锐利威严的帝王眼,此刻被深不见底的痛苦、愧疚和茫然淹没,如同溺毙之人,死死抓住眼前这唯一的“稻草”!
跪?迟了整整十五年!骨头渣子都凉了!袖中的血玉,骤然发出一阵无声嗡鸣,滚烫!那热度仿佛要穿透皮肉,灼烧她的魂灵!
这突如其来的屈膝谢罪!这迟到了十五年的帝王愧疚!像一场荒谬绝伦的洪水,瞬间冲垮了那用恨意与疯狂筑起的堤坝,露出了被深深掩埋的、早已腐败不堪的废墟——她父母的音容,兄长爽朗的笑,襁褓中婴儿无邪的啼哭……一切,都无法挽回!
“陛下——”沈清歌的声音终于变了调,不再是冰冷的刀锋,不再是癫狂的毒焰,而是一种更深刻、更空旷的破碎。她微微侧过头,避开了那灼人的帝王泪光,视线空洞地落在前方。
她慢慢地、无比清晰地抬起手。那双在暗夜城墙鏖战叛军的手,那双在泥泞里撕扯伤布的手,此刻带着一种近乎迟钝的沉凝,落在了自己头上那根粗糙的麻绳上。
轻轻一拽。
“哧啦”一声轻响。
束发的麻绳松开。满头青丝如泼墨般流泻而下,拂过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拂过那身沉重刺目的白麻孝服。
接着,她的手指落在了领口的麻布扣结上。
指尖冰凉颤抖,带着一种无声的悲怆。她一层一层,缓缓解开那些死结。动作笨拙而专注,仿佛在进行着某种必须极其郑重的祭仪。
一个结,又一个结……
金殿死寂得连根针掉下都震耳欲聋。所有王侯将相都屏住了呼吸,看着那身代表沉重死别的孝服,从女子清瘦的肩头,缓缓滑落。粗砺的白麻委顿于深红的地毯之上,像一堆熄灭的残雪。
麻绳和孝服沉重地坠落在地,发出沉闷的声响。
终于。
素白除尽!
露出的是一身沉肃的深紫窄袖便装。那是代表镇国将军府最后幸存者、安定侯府当家人的装束。洗去了孝服的悲怆,却如同剥去了一层保护她的、沾染着淋漓血色的壳。那股刻入骨髓的脆弱与冰冷,如同水底的沉石,在紫衣之下无声显现,沉重得让整个金殿的空气都为之凝滞。少女时代的天真烂漫早已被十五年的风霜啃噬殆尽,这身紫衣下,唯余一副用仇恨和疯狂锤炼成的、被抽去血肉的枯骨!
血玉在袖中猛烈地震动,滚烫滚烫,像一个灵魂在烈焰中无声地尖叫挣扎。那灼热一路烫进她骨髓深处,撕开一层层结痂的伪装,露出底下依旧鲜血淋漓、从未愈合的伤口!这迟来的“公道”,它如何能还?如何能偿还那些被强行剥离的血肉至亲?如何能抹平那被撕成碎片、永远残缺的十五年?!
沈清歌低下头,目光落在地毯上那堆刺目的素白麻布上,唇边却极其缓慢、极其用力地向上扯动,勾勒出一个极其浅淡的、毫无温度的弧度。那笑,浅得像是寒潭表面的一点涟漪,却沉甸甸地压垮了整个空旷的朝堂。
她的声音很轻,轻得像一片羽毛即将消散在风里,带着一种精疲力竭后极致的倦怠,却又奇异地穿透每一个人的耳膜,回荡在这象征最高权力与荣光的殿堂之上:
“陛下。”
她停顿了一下,抬起眼,视线平静地掠过那些因为帝王下跪而终于齐刷刷跪倒匍匐、如同被镰刀割倒的麦田般铺满一地的王侯将相。那些华丽的朝服此刻只显得无比可笑。她的目光没有在任何人脸上停留,径直穿过了那跪伏的人海,投向御座之后那片巨大而空洞的龙壁图腾。
仿佛在对着冥冥中的什么诉说:
“迟了十五年……臣妇,终于可以告诉我那九泉之下的父兄……”
那双沉得如同黑曜石、将所有风暴强行压抑下去的眸子,在望见空荡的龙壁时,极其细微地弯了一瞬,极快地掠过一丝微末的暖光,却在触及更深处的黑暗时骤然熄灭。余下的,唯有无尽的空漠与疲倦。
那极轻极浅的弧度艰难地维持着,每个字都像是从被撕裂的胸腔里硬生生掏出来:“他们用鲜血浇灌的这片土地……”
“终于……干净了一点点。”
干净?那堆肮脏的铁证还摊在殿上!她身上紫衣掩盖着累累暗伤!袖中血玉烫得惊人,似有万千亡魂在烈焰中悲号质问——
迟来的公道,它填得了那被铁骑踏碎的故园吗?还得了被她亲手掐死在襁褓里的婴孩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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