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浓得如同化不开的墨汁,沉沉压在刚刚洗刷过血污、重新点起人气的忠勇郡王府。月光惨白冷硬,泼在刚刷过新漆的朱门和廊柱上,亮得刺眼,像糊了一层薄薄的、未干透的尸蜡。白日里的喧嚣贺礼、喧嚷人流早已散去,只剩下死寂浸泡着这座空阔得有些荒凉的府邸。
新栽的梅树影子,如同鬼魅扭曲的利爪,斜斜爬满了云白石铺就的小径。
沈清歌倚在暖阁窗前。手指拂过窗下长案上摊开的大红嫁衣——金线盘绣的鸾凤祥云,在灯下流淌着近乎妖异的光泽。明日,她就是谢景行名正言顺的妻,不再是那十八岁就被塞进棺材瓤子新房里的冲喜妇,不是深锁侯府枯守空房的“继母”。这嫁衣红得像血,滚烫得灼人指尖,却莫名地……空洞。
大婚?老娘把棺材板当花轿踩给你看!袖中血玉微微嗡鸣,却少了往日的冰寒或炽烈,更像一种疲惫的余烬。
庭院深处,月光与灯影交界最晦暗的地方,无声无息地矗立着一道影子。
萧绝。
他的身体裹在玄黑描银的亲王常服里,像一柄出鞘半寸、饮饱了寒露又收鞘的绝世凶刃。月光吝啬地只勾勒出他冷硬如削的下颌线,以及那双在黑暗中……幽亮得如同磷火的眸子。静默。带着能将人冻毙的重量压在整个庭院之上。
沈清歌闭了闭眼。推开格窗,那股沉水香混着浓稠冷意的气息瞬间灌入肺腑。她没有叫侍女,赤着足,踩在冰冷滑腻、未干透的地砖上,细碎的寒意直钻脚心。薄如蝉翼的素白寝衣在夜风里微微鼓荡,像一抹随时会被吹散的残魂,悄无声息地,一步步走近那截孤立的“刀”。
一步。两步。
距离五步之遥。停下。
月光终于吝啬地施舍了一点轮廓,照亮他半边侧脸。那眉眼依旧深邃迫人,只是此刻如同蒙了层千年的寒冰,所有的锐气、戾气、算计都沉在冰层之下,唯有一股难以言喻的、浓得化不开的疲厌,从那紧抿成一条直线的薄唇边弥漫出来,如同从腐骨深处渗出。
“云舒。”
两个字从喉咙里滚出,嘶哑得像生锈的铁片刮过朽木,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颗粒感,淬着浓烈的苦涩与……尘埃落定的荒凉。
他侧过半身,动作带起一丝滞涩的风,那风里裹挟着他身上独有的、冰窖般的沉水香和一丝极淡的、若有似无的…铁锈气?月光终于映清了他的面容。
苍白。一种近乎凋零的白。
额角有一道极新的、未曾遮掩的狭长结痂血痕,斜切过眉骨,在惨白月光下,衬得他那双幽深的眼眸更显空洞。眼睑下淤青浓重,像抹不开的脏污墨渍。下颌紧绷,嘴唇干裂,唯有一双眼睛,死死地钉在她脸上,里面翻涌着一种沈清歌从未见过的、近乎绝望的死寂旋涡。
剜心喂鹰痛不痛?疯王殿下?血玉猝然一寒!
他没有寒暄。甚至没有一句“你还好吗”。
那只骨节如同嶙峋寒铁铸就的手——那曾经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也曾在她濒死之际死死拽住一线生机的手——从玄黑的广袖中猛地伸出!
“啪嗒。”
沉闷却清晰的一声。
一叠陈旧得卷了毛边、泛着枯黄水渍、散发着浓郁樟木与霉味、却被外力暴力压出深深折痕的纸片,被他狠狠甩在两人之间冰凉的石桌上!
月光惨白地照亮那纸片。
婚书。
纸面上,“云舒”两个字歪歪扭扭,名字下方,一滩凝固发乌的、陈年血迹拓印出的指印!如同毒蛇噬咬后留下的腐烂伤疤!那红,脏污腥气,与暖阁内那袭鲜亮刺目的嫁衣红,形成了最残忍、最直白的对比!
那是当年云家走投无路,被命运之手按着脖颈,被迫用指尖血按上去的——枷锁!
是萧绝这个疯王用她的绝境为墨、画地为牢的——符咒!
空气仿佛被瞬间抽空!
沈清歌的呼吸猛地一顿!赤足踩着的寒意瞬间冻透骨髓!袖中的血玉剧烈地震颤起来,一股来自冰封深渊的寒气,顺着她的血脉疯狂上窜,直刺心口!几乎要将她刚刚被谢景行焐热的那一点点缝隙重新冻实!
月光落在陈旧婚书的血指印上,那凝固的暗红如同某种活物,扭曲着、嘲笑着她明日即将披上的红嫁衣!
萧绝的目光,像淬了剧毒的钩子,粘稠地缠在她骤然失色的脸上。他的喉结上下狠狠滚动了一下,如同强行吞咽下滚烫沸腾的熔岩,甚至发出一声轻微的“咯”响。
“恭喜你。” 三个字,被他牙齿碾碎了研磨出来,掺着冰碴铁砂,砸在石桌上。“云舒。”这一次,他叫的是她堂堂正正的姓和名,像揭下一层陈年的血痂。“终于……得偿所愿。”
那声音嘶哑、空洞,每一个音节都像是在钝刀刮骨,每一个字都像是在他嗓子眼深处燎起一片火泡。没有半分祝福的味道,只有被生剥血肉后、赤裸裸的疼痛和深入骨髓的厌倦。那双幽邃的眸子里翻涌过暴戾、不甘、痛苦……最终沉淀为一种近乎认命的、彻骨的麻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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