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后的第一场雨,洗得京城青石板路油亮。朱雀大街东头,“云裳阁”三楼雅室,窗开半扇,雨丝裹着初桃的甜腥气飘入。满室浮动着苏杭新到的春绸,水一般漾着光。月白、妃色、鹅黄、柳绿……薄如蝉翼的料子搭在紫檀衣架上,像一泓泓被定格的烟霞。
品绸?不如品品江南首富的裤腰带松不松!谢景轩指尖金算盘珠子啪嗒一响。
他斜倚在窗边酸枝圈椅里,一身雨过天青杭绸直缀,襟口松垮系着,露出半截锁骨。手里把玩着块羊脂玉貔貅,眼皮懒洋洋耷拉着,像只晒饱了太阳的猫。这副纨绔皮囊下,却压着定远侯府“顺风行”七十二支商队、三条海船的命脉。十五岁斗鸡走马败光月钱的谢小爷,如今指尖漏点金屑,都够买下半条朱雀街。
“谢东家,”一个穿着酱紫团花袍的胖商人,腆着肚子凑近,指着架上一匹流光溢彩的绯色软烟罗,“这‘霞影纱’,可是今年苏杭的头一份!您掌掌眼?顺风行要是能吃下,价钱好说……”
谢景轩眼皮都没抬,玉貔貅在掌心转了个圈:“霞影纱?去年泉州港沉的那船里,捞上来三十匹泡烂的,喂了鱼。”
胖商人笑容僵住。
“嗤——”
一声极轻的笑,像玉簪子划过冰面。
谢景轩指尖的玉貔貅顿住。他撩起眼皮。
雅室角落,一架“天水碧”软烟罗后,转出个身影。十八九岁,一身素白暗云纹苏绣襦裙,外罩件薄如雾的妃色云肩。乌发松松绾着,斜插一支点翠珍珠步摇,坠子都不晃。眉眼清丽如画,却无半分闺阁娇怯,一双杏眼澄澈透亮,带着江南水汽的润,也藏着太湖石般的硬净。
她指尖拂过那匹霞影纱,声音清凌凌,带着吴侬软语的调子,却字字砸进人耳膜:“霞影纱经纬用‘血蚕’初吐金丝为底,覆‘玉茧’银丝绞花。水浸三日不退色,火烧留金痕。泉州沉船捞上来的——”她抬眼,目光扫过胖商人瞬间煞白的脸,“是拿茜草染的赝品,遇水即褪成烂桃红。”
胖商人汗如雨下,抖着袖子擦额角。
谢景轩坐直了。玉貔貅丢回腰间锦囊。他盯着那女子,眼底懒散褪尽,浮起一丝猎豹嗅到同类的兴味。
“姑娘高见。”他起身,踱步过去,停在一步之遥,“敢问芳名?”
女子福身一礼,不卑不亢:“苏婉清。家父苏秉仁,经营‘锦绣庄’。”
“苏家?”谢景轩挑眉,“江南丝绸行会的‘金字招牌’?”
“虚名而已。”苏婉清抬眼,目光落在他腰间那枚金算盘坠子上,“不及谢东家‘顺风行’的船,劈波斩浪,通联四海。”
“海?”谢景轩嗤笑,指尖敲了敲窗棂,“风浪大,暗礁多,飓风一来,船毁人亡。”
“飓风有期。”苏婉清走到窗边,雨丝沾湿她鬓角,“六月至九月,避开便是。南洋诸国,此时正需避暑薄纱。以顺风行之船速,抢在飓风季前回航,利可翻倍。”她回眸,眼中光华流转,“风险?商道之上,无风无险处,早被前人掘地三尺,只剩残渣。”
掘地?不如掘了老古板的祖坟种摇钱树!金算盘嗡鸣。
谢景轩盯着她。窗外雨声淅沥,室内绸光浮动。他忽然笑了。不是惯常的痞笑,是棋逢对手的酣畅。
“苏姑娘,”他抬手,从旁边架子上抽出一卷薄如蝉翼、隐现金丝的玄色绸料,“这‘墨龙绡’,顺风行上月刚从暹罗王室手里抠出来。南洋湿热,此料透气如纱,垂坠如缎,夜里有暗纹流光。你说——”他指尖捻着料子,目光灼灼,“若运回江南,标价几何?是走运河慢船细水长流?还是拼一把飓风季前海船速运?”
苏婉清指尖抚过墨龙绡冰凉滑腻的纹理,沉吟片刻:“运河慢,价高,但稳。海船险,价可翻三倍,但若遇飓风,血本无归。”她抬眼,直视谢景轩,“若是我,七成走海,三成走河。海船六月十五前必发,河船压价缓行,待海船抵港消息传来,河船之货立涨五成。此为——‘海河双杀’。”
“双杀?”谢景轩眼底精光爆射!像饿狼见了血!他猛地击掌!“好一个双杀!”
他俯身凑近,气息拂过她额前碎发:“苏姑娘,可愿入我顺风行?海贸司新立,缺个掌眼。”
苏婉清后退半步,唇角微弯:“谢东家,苏家百年基业,婉清是独女。”
“独女?”谢景轩直起身,掸了掸袖口不存在的灰,笑得像只偷腥的狐狸,“那更好。省得兄弟争产,麻烦。”
他转身,抓起案上那匹墨龙绡,塞进苏婉清怀里:“定金!”
大步流星!推开雅室门!雨气扑面!
“备马!回府!”
挖墙脚?老娘连她家祖坟的砖一起撬!金算盘珠子狂跳。
定远侯府。书房。烛火通明。
谢景轩罕见地没瘫在椅子上。他站得笔直,像根绷紧的弓弦。对面,云舒一身家常素缎袍子,正翻着本南洋海图,指尖划过密密麻麻的航线标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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