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魏正始年间(公元240-249年),帝国的肌理之下,暗流汹涌。高平陵的阴影尚未笼罩,但洛阳朝堂之上,曹氏与司马氏的权力角力已如闷雷,隐隐滚过士人的心头。在这山雨欲来的时代,距离帝都东北不远的名城山阳(今河南修武),却因一片寻常的竹林,成为了乱世中一处非凡的精神净土。
这片竹林,位于山阳县城东北的一片坡地上,翠竹修篁,蓊郁苍茫。风过处,万竿摇动,如碧波涌动,声若环佩;日影下,光斑碎金,洒落林间空地,清幽绝俗。此地,便是阮籍、嵇康等人时常聚首的“竹林”。
“籍本有济世志,属魏、晋之际,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籍由是不与世事,遂酣饮为常。”(《晋书·阮籍传》)正是这险恶的时局,迫使他将满腔的抱负与愤懑,寄托于酒与自然之中。山阳的这片竹林,便是他寻得的避世之所,精神的庇护地。
在这里,他并非孤独的放浪形骸。命运的丝线,将另外六位同样卓尔不群、却又性情各异的灵魂,牵引至此。
核心人物,自是谯国铚县人嵇康。“康早孤,有奇才,远迈不群。身长七尺八寸,美词气,有风仪,而土木形骸,不自藻饰,人以为龙章凤姿,天质自然。”(《晋书·嵇康传》)他如一棵孤松,傲然立于世,其风采与学识,天然成为这个松散圈子的中心。他尚奇任侠,恬静寡欲,精通音律,尤善鼓琴,一篇《养生论》震动士林。
与嵇康契若金兰的,是河内怀县人山涛。“涛早孤,居贫,少有器量,介然不群。”(《晋书·山涛传》)他年长沉稳,器度弘远,虽亦好老庄,却比嵇、阮更多一份入世的练达与周全,犹如竹之坚韧,是这个群体中可靠的“大兄”。
还有那位心似秋月,性喜沉静的向秀。“秀少为同郡山涛所知,又与谯国嵇康、东平吕安友善,并有拔俗之韵。”(《晋书·向秀传》)他雅好老庄之学,思辨精深,常静坐一旁,聆听高论,眼中闪烁着哲思的光芒。
此外,尚有阮籍之侄阮咸,妙解音律,善弹琵琶,放达任诞,不拘礼法,“虽处世不交人事,惟共亲知弦歌酗宴而已”(《晋书·阮咸传》);琅琊人王戎,年龄最幼,却神采秀彻,聪慧异常,有其“视日不眩”的早慧,亦有其“简脱不持仪形”的率性(《晋书·王戎传》);以及沛国人刘伶,形貌丑陋,却以“澹默少言,不妄交游”着称,其《酒德颂》酣畅淋漓,将酒奉为毕生信仰,“止则操卮执觚,动则挈榼提壶,唯酒是务,焉知其余”(《晋书·刘伶传》)。
这七人,或因同气相求,或因友人引荐,聚于山阳竹林。他们并非有严密的组织,亦无固定的章程,只是“常集于竹林之下,肆意酣畅”(《世说新语·任诞》)。于是,一片青青竹林,便成了一个独特的文化圈层,一个游离于官方意识形态与世俗礼法之外的“乌托邦”。
某一盛夏之夜,暑气渐消,一轮明月如玉盘般悬于湛蓝的夜空,清辉遍洒,将竹林映照得如同白昼。七贤又如约聚于林中那片熟悉的空地上。
泥炉上温着酒,酒香混合着竹叶的清香,在微凉的夜风中弥漫。众人皆脱略形迹,嵇康宽衣博带,坐于一方青石之上,膝上置着他心爱的古琴。阮籍斜倚着一根粗壮的翠竹,手持酒壶,已是微醺。山涛与向秀对坐于一张蒲席,低声交谈。阮咸则自得其乐,抱着一把圆腹琵琶,信手拨弄着不成调的清音。王戎斜卧在地,以手支颐,似在观星,又似在神游。刘伶最为直接,已卧于落叶之上,身旁置一酒瓮,时时仰头痛饮。
万籁俱寂,唯有夏虫唧唧,更添幽静。
嵇康修长的手指,轻轻拨动了琴弦。一串清越空灵的泛音,如涟漪般荡开,瞬间抓住了所有人的心神。他弹奏的,正是那首秘不示人的古曲——《广陵散》。此曲旋律激昂慷慨,隐有杀伐之气,叙说着聂政刺韩傀的壮烈故事。在嵇康的指下,那琴音时而如幽泉呜咽,时而如风雨骤至,将一种不屈的抗争精神与深沉的悲怆,淋漓尽致地宣泄出来。
然而,正当乐曲推向一个高潮时,嵇康的指尖猛地一按,琴音戛然而止。他仰首望月,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那叹息中充满了无尽的落寞与预兆。
“惜乎!此曲精妙,世间罕有知音。康曾誓言不传外人,恐自我之后,《广陵散》终将绝响矣!”
此言一出,林中气氛为之一凝。那“绝响”二字,仿佛一道谶语,不仅关乎一曲,更似隐喻着他们这群人所代表的自由精神,在那个时代的脆弱命运。
阮籍闻言,举起手中的酒壶,仰头豪饮一口,随即放声大笑,笑声在竹林中回荡,打破了沉重的寂静:“叔夜(嵇康字)何其悲观也!天地有情,音声不朽。纵使此曲终有曲终人散之时,然其神韵,其风骨,已入我等之心,岂非长存?譬如这明月,今夜照我,明日照他,光耀千古,何曾真正湮灭?”他的话语,带着酒的酣畅与道的超脱,试图化解嵇康那过于清醒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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