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的山涛颔首接口,语气温和而笃定:“嗣宗(阮籍字)说得是。世间万物,聚散无常。譬如我们七人今日之聚,纵使来日或因仕途,或因行止,各奔东西,然此刻竹林之下,明月为证,清风为伴,这份相知相契的心意,总是真切不虚的。”他的话,如稳重的磐石,给予众人一种踏实的慰藉。
向秀放下手中的酒杯,目光深邃,补充道:“巨源(山涛字)兄所言,深得庄生‘自其同者视之,万物皆一也’之旨。声有消逝,形有散灭,然使其如此之道,则无增无减。我等领会此道,便是永恒。”他将话题引向了哲学的思辨,试图从更本体的层面寻求解脱。
阮籍长啸抒怀
众人的宽慰与哲思,似乎并未能完全抚平阮籍内心积郁的块垒。他连饮数杯,胸中那股被时局压抑的孤愤,被老庄思想激荡的逍遥,被美酒催化的狂放,交织奔涌,难以自持。忽然,他掷下酒壶,霍然起身,整了整微乱的衣襟,面向那深邃的夜空与无边的竹海,深吸一口长气。
紧接着,一声清越悠长的啸音,自他喉间迸发而出!
这并非简单的呼喊,而是一种源远流长的口技艺术,蕴含着极其高妙的运气与发声技巧。据《世说新语·栖逸》载:“阮步兵啸,闻数百步。”此刻,阮籍的啸声,初起时如一线孤直,穿透层云;继而婉转盘旋,若鸾凤和鸣,清亮高亢;忽而又转为沉郁顿挫,似有无穷忧思,如大河九曲,回荡于千峰万壑之间;最终,啸声复又拔高,带着一种挣脱一切桎梏的快意,御风而行,遨游于八荒之外。
啸声在竹林中激荡,竹叶簌簌作响,仿佛为之伴奏。宿鸟被惊起,扑棱着翅膀掠向月光更明处。嵇康停止了抚弄琴弦,山涛与向秀停止了交谈,阮咸放下了琵琶,王戎坐直了身体,连醉卧的刘伶也微微睁开了眼睛。
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屏息凝神,静静聆听。
这啸声里,有对礼法虚伪的蔑视,有对政治高压的无声抗议,有对人生无常的深沉喟叹,更有对心灵绝对自由的渴望与追寻。它是无法用言语表达的“言说”,是超越音乐界限的“天籁”。正如《晋书》所言,阮籍“嗜酒能啸,当其得意,忽忘形骸”。
向秀听得痴了,他低声对身旁同样年轻却更显世故的王戎感叹道:“嗣宗之心,其如渊海,不可测量。满腔的块垒,一生的志向,尽在此不言之中,尽在此一啸之内了。”王戎默然点头,他聪慧的目光中,似乎已窥见了这位长辈内心那无法调和的矛盾与巨大的痛苦。
啸声渐歇,余韵却仍在竹林间,在每个人心头萦绕,久久不散。
阮籍缓缓回身,脸上并无疲惫,反有一种宣泄后的平静与疏朗。他复又坐下,拾起酒壶,淡然道:“扰了诸位清听。”
嵇康看着他,眼中流露出深切的懂得与激赏,他不再多言,只是重新调了调琴弦,奏起了一首《风入松》。琴音清雅平和,如清风拂过松林,与方才的《广陵散》和阮籍的长啸,形成了奇妙的呼应,共同抚慰着这群乱世中孤独的灵魂。
这一夜,七人畅饮清谈,辩名理,析玄义,嘲礼法,慕神仙。酒至酣处,刘伶起身裸形,笑言:“我以天地为栋宇,屋室为裈衣,诸君何为入我裈中?”(《世说新语·任诞》)引得众人或大笑,或摇头,却无人以为忤逆。王戎与阮咸为辨析《周易》一言,争得面红耳赤,山涛则微笑着在一旁调停。向秀则与嵇康探讨着《庄子》中“逍遥游”的真谛。
明月渐西,星河欲转。露水打湿了衣襟,他们也浑然不觉。直至东方既白,晨曦微露,林间响起清脆的鸟鸣,这场尽兴的聚会方在朦胧的曙色中散去。
这是他们最无忧、最快乐的时光。没有官场的倾轧,没有礼教的束缚,只有思想的碰撞,心灵的共鸣,与率真的性情。这竹林中的清音——琴声、啸声、论辩声、笑语声——共同交织成了魏晋风度最为生动,也最为深刻的写照。在这短暂的净土里,他们以自身的言行,书写了一部关于自由、风骨与智慧的,不朽传奇。然而,历史的洪流终将席卷一切,这片竹林的清音,能否抵得过时代的狂风暴雨?答案,尚在未定之天。
喜欢历史奇人传请大家收藏:(m.zjsw.org)历史奇人传爪机书屋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