孕吐像一场不知疲倦的拉锯战。刚以为占了上风,能安心画上几笔,那熟悉的眩晕和恶心就又卷土重来,将她拖入生理的泥沼。
这夜尤其难熬。燕婉在沉睡中被喉咙深处尖锐的酸意刺醒。她几乎是滚下床,冲进洗手间,吐得天昏地暗。直到胃里空空如也,只剩下剧烈的、牵扯着整个腹部的痉挛,疼得她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像一只被掏空的虾米。
冷汗浸透了单薄的睡衣,黏腻地贴在皮肤上。月光惨白,照着她毫无血色的脸。一种深切的、几乎要将她吞噬的脆弱感,从骨头缝里钻出来。
一个人……真的能扛住吗?
这念头不再模糊,而是像淬了冰的针,扎进她最柔软的神经末梢。不是怀疑自己的能力,而是在这被生理痛苦剥夺了所有体面的深夜里,对“独自背负一个生命前行”那份沉甸甸重量的本能战栗。
安妮白天发来的语音里,担忧几乎要凝成实质。路子衿那些恰到好处的关怀,也像一面镜子,映照出她此刻的“孤立无援”。
如果……傅怀瑾知道了……
这想法像一条冰冷的毒蛇,倏地窜起,缠紧了她的呼吸。
他会怎么做?那双总是算计利益得失的眼睛,会为这个意外生命泛起一丝波澜吗?还是像处理一份有瑕疵的合同,冷静地“修正”这个错误?舒窈那带着虚假泪水的控诉,又会掀起怎样的腥风血雨?
胃部又是一阵剧烈的抽搐,她干呕着,只有苦涩的胆汁灼烧着喉咙,眼泪失控地奔涌。
不能让他知道。
绝对,不能。
这个孩子,是她从傅家那片情感废墟里逃离后,在自己荒芜心田上发现的第一抹绿意。是独属于她的,与过去彻底割裂的证明。
她挣扎着爬起来,用冷水反复拍打脸颊,直到刺痛感驱散了些许眩晕。她跌跌撞撞回到卧室,没开灯,将自己沉入窗边那张旧扶手椅的怀抱。塌陷的椅垫温柔地承托着她疲惫的身体。
手,再一次轻轻覆上小腹。这一次,带着寻求支撑和力量的迫切。
“宝宝,”她在寂静中低语,声音沙哑却清晰,“妈妈刚才……怕了。”
她直面了这份恐惧。这不丢人。
“怕一个人手忙脚乱,怕外面的风雨太冷,怕……你生物学上的父亲,会来打破我们好不容易得来的宁静。”
她把所有最坏的预想,都在心里血淋淋地剖开。像清理一颗埋在深处的脓疮。
月光悄然移动,落在那张画着铃兰的设计稿上。那株她下意识添上的、象征新生的花朵,在清辉下仿佛活了过来。那么自然,仿佛本就该在那里。
她忽然想起在傅家的最后时光,自己像一株被遗忘在阴暗角落的植物,水分和光一点点流失,枝叶蜷缩,濒临枯萎。
而现在,尽管孕吐折磨,前路迷茫,深夜里会被孤独和恐惧侵袭……但她的根,正扎进名为“自我”的土壤,能感受到汁液在茎秆中流动,能触到灵感在枝叶间萌发,能感知腹中那个小生命与她日益紧密的共生。
这种“活着”的、蓬勃的感觉,如此强烈,如此真实。
“但是,”她继续对腹中的小生命诉说,语气如同钢铁,渐渐冷却、坚硬,“妈妈更怕的,是失去你。”
怕因为畏惧未来的艰辛,就亲手掐灭这簇与她血脉相连的生命之火。怕因为一个不值得的男人投下的阴影,就放弃成为母亲的可能与喜悦。怕重新回到那个看似华美、实则灵魂早已窒息的“金丝雀”牢笼。
“我不要那样。”
这四个字,像最终落下的铡刀,斩断了所有退路和犹豫,带来一种近乎疼痛的、却也无比清明的决绝。
她不要被恐惧奴役。
不要被过去定义。
更不要,让傅怀瑾和他所代表的一切,再有资格左右她的人生轨迹。
这个孩子,是她的。是她燕婉骨中的骨,血中的血,是她破碎重生后,生命最珍贵的馈赠。
独自抚养又如何?
她有一双手,能画出被认可的设计,能挣来立足的资本。她有一个小院,能给孩子洒满阳光的童年。她有朋友,有关心她的伙伴。
她给不了傅家那样挥霍无度的财富,但她能给毫无保留的爱、平等的尊重和选择的自由。她可以告诉孩子,妈妈是如何从瓦砾中站起,亲手重建了生活和尊严。
这难道不比一个只有冰冷财富、却没有温度与尊重的所谓“完整”,更有价值千百倍?
一股浑厚而温暖的力量,如同地下涌出的热泉,迅速充盈了她的四肢百骸。那些盘踞不散的恐惧和脆弱,在这力量面前,冰消瓦解。
她站起身,走到书桌前,拿起那支画下了“破土”与“铃兰”的铅笔。笔杆上,还留着她指尖的余温和长期握笔形成的微小凹陷。
她铺开一张崭新的画纸。这一次,不画设计。
而是用铅笔,极其郑重地,一笔一划地写下:
“亲爱的宝宝:
今天,妈妈正式决定,欢迎你来到我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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