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二的晨雾裹着艾草香,容与照往常般迈步进了学堂,忽听见门外铜锣三响。
新裁的柳条门帘被挑开,二十几个总角小儿鱼贯而入,最前头的孩子顶着虎头帽,帽顶红绒球随步伐乱颤。
“当年你入学时,可没这般威风。”桂锦程的声音混着松烟墨香飘来。他今日换了件竹青直裰,袖口露出的中衣却还是打着补丁。
“桂师兄瞧见了?”
容与一边搭话,一边抬头望去,见新生们正排队摸棂星门的铜钉——这是“占鳌头”的旧俗。
排在末尾的瘦小男孩忽然被挤了个趔趄,她下意识想伸手去扶,却见陈穆远恰好路过,顺手拎着那孩子的后领提正,动作利落得像拎书箱。
“是啊,那日锦行也入学,我家与他家关系近,三叔特意嘱咐我,多照顾些。”桂锦程轻笑着戏谑,指尖墨渍在晨光里泛着青,“不想这么快,那年的蒙童就有进了科举班的。”
容与丝毫不觉羞窘,反倒跟着笑了笑。
要说这科举班的课程,别的倒还好,唯独是诗赋,叫她挠头。
“以‘惊蛰’为题,七言四韵。”陈夫子布置下课业,坐在讲桌后读书,叫学子们各自作诗。
容与盯着宣纸上的墨点,默默背着《笠翁对韵》,忽想起老道士教的“苍术破土歌”。笔锋一转,竟将药材生长节气入诗:
“雷动三候土膏融,苍术破甲露青锋。蚯蚓未醒先拱地,桃李含苞待春风。”
写完最后一个风字,容与吹一吹宣纸,自认为这是近些日子写出的最好的句子了,遂颇为自得地点一点头。
“工则工矣,惜无情致。”谁知陈夫子却毫不客气,朱笔在“锋”字上画圈,随后便将笔丢开,叫容与再去想。
容与挠头的功夫,陈穆远也得了。
容与瞧着夫子的表情,明显是更满意些的——他摇头晃脑地吟咏了两句,还叫众人传看。
“冻土犹封去岁悲,惊雷乍破旧痂皮。蛰虫若解人间苦,不向残冬讨暖衣。”
纸页传阅时,容与嗅到陈穆远袖口的艾草灰——这是她分给同窗驱虫的,此刻却混着他衣上的潮霉气。
随着众人都看完这首诗,陈夫子叫众人各抒己见。
“‘冻土犹封去岁悲,惊雷乍破旧痂皮。’”李昉把玩着腰间悬的羊脂玉佩,金丝滚边的袖口扫过洒金笺,“陈兄这诗,未免过于悲情了,苦得呛人啊。”
陈穆远面无表情地看了李昉一眼,既没有反驳,也没有辩解。
只是容与看出,他的眼神黑沉沉的——比先前拎小师弟时可怕多了,明显是心情不大好。
“我倒觉着‘旧痂皮’三字妙极。”桂锦程突然开口,兔毫笔在指尖转了个圈,“去岁山洪冲垮药田,开春翻土时,那些板结的土块……”他顿了顿,余光微不可察地扫过陈穆远冻裂的指尖,“可不就是结痂的皮肉?”
后排的寒门学子王砚跟着拍案,补丁衣袖扫翻砚台,他的语气就不客气多了,直指李昉:“桂兄说得是!‘蛰虫讨暖衣’怎就不好了?去岁雪灾,我娘典了棉袄换药钱……”
说着说着,人便哽咽起来。
李昉虽还是不服气,到底觉得气氛有异,不敢再争辩,嘟嘟囔囔地坐下了。
容与本不打算开口,谁知却听到陈夫子点名:“容与,你来说。”
她盯着宣纸上的斑驳墨迹,忽想起踏青时见的蒲公英——嫩黄花朵从冻土挣出,根茎却泡在去岁的腐叶里:“学生以为,陈师兄的诗……颇有杜工部之遗风。”她故意顿了顿,“非心有丘壑,不可得也。”
眼见着这个频频出风头的小鬼头出声,还动辄将陈比作杜工部,不服气的人又冒了出来。
几个学子你一言我一语地评着陈穆远的诗,一个说“新芽脉”才有少年之朝气,另一个便阴阳怪气地说什么“人家可是杜工部”。
满堂哄笑中,陈穆远突然抓过诗稿。芦管笔尖在“旧痂皮”上打了个叉,改作“新芽脉”,拂袖而去。
陈夫子脸色愈发黑了,他对着满脸担忧的容与摆了摆手,容与行了个礼,追着陈穆远跑出去,听到身后学堂里传来陈夫子的喝声:
“你们父母付着束修,就是叫你们来学些恃强欺弱、嘲谑同窗?!”
学堂中立时静了下来。
李昉爱诗,满心也只是想着评诗,并无嘲笑同窗之意,此刻低头摩挲着自己腰间的羊脂玉佩,表情有些不安。
桂锦程看看夫子又看看同窗,手中笔尖的墨汁滴落在宣纸上,这才惊醒过来,硬着头皮将自己的诗赋递上去,请夫子斧正。
“新雷唤得玉兰醒,碎冰跌落老梅惊。最喜檐下衔泥燕,撞碎残冬第一声。”
李昉心下愧疚,想跟着缓和气氛,便立时一拊掌道:“桂师兄这‘撞’字妙极!”
却见陈夫子皱眉,毫不客气:“灵动有余,筋骨不足。”
……
却说容与这边,她只觉得是自己一句夸赞,引得同窗被那些人嘲笑,所以心下愧疚,追着陈穆远出了学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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