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的涛声仿佛在耳边回响,洛阳城头的“宋”字大旗仿佛在风中猎猎作响,那面旗帜所承载的忠义与坚守,终于换来了中兴的一线曙光。而王棣知道,这只是征程的开始,前路依旧布满荆棘,北伐的道路注定艰难,但只要君臣同心,将士用命,百姓归心,便没有攻克不了的难关,没有收复不了的故土。
江南的暮春,本该是草长莺飞、柳绿桃红的时节,可扬州行宫之内,却弥漫着一股说不出的滞闷。赵构身着赭黄常服,斜倚在铺着软垫的楠木椅上,手中摩挲着一枚和田暖玉,目光却飘向窗外那株半枯的垂柳,眼神游离,不见半分帝王应有的决绝。案头摆着一卷摊开的《论语》,墨迹淋漓的“克己复礼”四字旁,却被他无意识地划了几道凌乱的墨痕,恰似他此刻纷乱无措的心绪。
一个月前,他在王棣的再三恳请下,终是下了那道“择日还都东京”的诏书。诏书上言“朕与万民同念故都,当整旅北还,以慰列祖列宗在天之灵”,字字铿锵,传至河北、东京一带时,百姓无不焚香跪拜,义军将士更是士气大振。可这“择日”二字,却成了悬在所有人心头的迷题。一晃月余,行宫之内竟再无半分动静,仿佛那道诏书不过是一场安抚人心的虚言。
东京留守司府衙,却是另一番景象。三更时分,烛火依旧通明,映照着堂上那位须发皆白的老者。宗泽年近七十,脊背却依旧挺得笔直,如同一杆饱经风霜却未曾弯折的长枪。他身着褪色的绯色官袍,袖口磨出了毛边,腰间悬挂的鱼袋早已失去了往日的光泽,可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仿佛燃着两簇不灭的火焰。
案上堆积的竹简、绢帛足有尺许高,最上方是刚写就的一道奏章,墨迹尚未干透,笔锋遒劲有力,力透纸背。“官家!东京城已渐复旧观,军民同心,粮草渐足,义军数十万皆愿效死,只待龙驾归来,便可北向驱虏,收复失地!”宗泽口中喃喃,右手握着的狼毫笔还在微微颤抖,不是因为年迈无力,而是心中那份急切与焦灼,几乎要冲破胸膛。
他想起前日派去扬州的信使带回的消息,说官家在行宫之中每日与黄潜善、汪伯彦等大臣宴饮作乐,谈论的尽是江南的富庶安逸,对还都之事绝口不提。黄潜善更是在朝堂上散布流言,说“东京残破,夷狄未退,官家龙体金贵,若轻举妄动,恐遭不测”,句句都戳中了赵构心中最深的怯懦。
宗泽猛地一拳捶在案上,震得烛台摇晃,火星四溅。“竖子误国!”他低吼一声,声音沙哑,带着无尽的悲愤。花白的胡须因怒气而微微颤抖,眼角的皱纹拧成了沟壑,里面仿佛盛满了东京城破时的血与火,盛满了中原百姓流离失所的泪。
这已是他呈上的第二十三道奏章了。自去年深秋接管东京以来,他殚精竭虑,修整城防,安抚百姓,联络各路义军,硬生生将这座饱经战火蹂躏的都城从废墟中拉了回来。岳飞、杨再兴,张宪等年轻将领在王棣麾下崭露头角,河北八字军、河东忠义社纷纷响应,黄河两岸,抗金的烽火已成燎原之势。可这一切,都需要一个核心,需要天子坐镇东京,凝聚人心,号令天下。
“官家,你可知东京城头的百姓,每日都在南望?你可知那些战死将士的遗孤,还在盼着王师北定?”他对着南方,深深一揖,腰身弯得极低,许久未曾直起。花白的头发垂落下来,遮住了他眼中的痛惜与失望。
扬州行宫的偏殿内,黄潜善正陪着赵构赏玩新得的一批奇珍异宝。那是江南富商敬献的珊瑚树、夜明珠,流光溢彩,极尽奢华。黄潜善身材肥胖,脸上堆着谄媚的笑容,声音软糯:“官家,江南水土温润,物产丰饶,比之残破的东京,实乃龙兴之地。那宗泽老匹夫,不过是想借官家的名头招揽义军,扩充自己的势力,官家可万万不能上当。”
汪伯彦在一旁附和:“黄大人所言极是。夷狄铁骑凶猛,东京地处前线,安危难料。官家身系天下苍生命脉,岂能轻涉险地?不如就在扬州定都,徐图发展,待国力强盛之后,再议北伐不迟。”
赵构闻言,心中的天平愈发倾斜。靖康年间被金人掳掠的恐惧,如同梦魇般时时萦绕在他心头。他忘不了金军铁骑踏破汴梁城门时的厮杀声,忘不了宫妃宗室被拖拽北上时的哀嚎声,更忘不了自己一路南逃、惶惶不可终日的狼狈。江南的安逸,如同温床,让他早已没了北上的勇气。
“可……可宗泽接连上书,言辞恳切,若朕执意不回,恐失民心啊。”赵构迟疑道,语气中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愧疚。
黄潜善眼中闪过一丝不屑,随即又换上一副忠心耿耿的模样:“官家仁慈,心系百姓,可百姓愚昧,不知其中利害。宗泽的奏章,无非是危言耸听,故意煽动民心。臣已命人将那些奏章拦下大半,即便有几道送到官家案前,也只需好生安抚便是。待时日一久,百姓们习惯了江南的安稳,自然也就忘了东京了。”
赵构闻言,默默点头,手中的夜明珠被他攥得紧紧的,冰凉的触感却未能冷却他心中的怯懦。他闭上眼,不再去想宗泽的奏章,不再去想东京的百姓,只沉浸在眼前的奢华与安逸之中。
东京留守司府衙,宗泽的身体日渐消瘦。他每日天不亮便起身处理政务,午时与王棣商议军务,傍晚还要亲自安抚百姓,深夜则挑灯写下一道道奏章。连日的操劳,加上心中的郁结,让这位古稀老人渐渐支撑不住。
起初,只是偶尔咳嗽几声,他只当是风寒,并未在意。可后来,咳嗽日渐加剧,有时咳得撕心裂肺,甚至能呕出鲜血。王棣和部下们劝他好生休养,请来了东京最好的郎中诊治,郎中诊脉后,摇头叹息:“大人这病,非药石所能医治。乃是忧思过度,肝气郁结,郁而成疾。心病还须心药医啊。”
宗泽闻言,只是淡淡一笑,挥手让郎中退下。他心中的“心药”,便是官家回京的圣旨,可这道圣旨,却如同镜花水月,遥不可及。
他依旧每日坚持处理政务,依旧每日写下奏章。只是那笔锋,渐渐没了往日的遒劲,变得有些滞涩;那双眼睛,也渐渐失去了往日的光彩,添了几分疲惫与黯淡。他的官袍,显得愈发宽大,贴在单薄的身上,风一吹便微微晃动,仿佛随时都会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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