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货商店后巷,永远弥漫着一股复杂而难以言喻的气味。
常年不见阳光的潮湿青苔气息顽固地盘踞在墙根,与隔壁国营食堂后厨飘来的、油腻腻的泔水馊味混合在一起。
而此刻,这股底层的“背景气味”被一股更浓烈、更霸道的气味彻底压过——那是大型柴油发动机全力运转后喷吐出的、带着灼热感的黑烟废气,以及从车斗缝隙里滴落下来的、粘稠乌黑、散发着刺鼻化学味道的机油。它们沉甸甸地附着在坑洼不平的沥青路面上,形成一片片令人作呕的油污。
一辆沾满长途奔袭风尘的墨绿色集装箱卡车,像一头疲惫而危险的钢铁巨兽,沉默地停靠在巷子深处。
车尾对着百货商店仓库那扇厚重的大铁门。
发动机已经熄火,但余温仍在,排气管口偶尔滴下一两滴浑浊的液体,落在油污里,发出轻微的“滋啦”声。
小红穿着一身半旧的蓝色工装,戴着劳保线手套,正吃力地从仓库里往外搬动一箱箱积压的劳保手套。沉重的纸箱压得她腰背酸痛,额角渗汗。
仓库里霉味和陈旧布料的味道让她有些憋闷,她特意挪到靠近后门的地方干活,想透口气。刚放下一个箱子,直起腰,就看到了巷子里这辆突兀的卡车和那扇洞开的集装箱铁门。
紧接着,她看到了李国庆。
他今天没穿那身标志性的、熨烫笔挺的灰色干部服,而是换了一身毫不起眼的深蓝色工装,头上还压着一顶洗得发白的旧工人帽,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但他那略显紧绷的肩背和习惯性的、带着点倨傲的站姿,小红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李国庆正指挥着两个同样穿着工装、但明显不是百货商店员工的陌生男人,动作麻利地从集装箱里卸货。他们传递的,是一个个用牛皮纸包裹得四四方方、印着花花绿绿外文商标的盒子。即使隔着一段距离,小红也能认出那些盒子——是电子表!
香港或者深圳那边走私过来的电子表!
那些亮闪闪的塑料表壳,廉价的液晶屏,在昏暗的后巷里都透着一股浮夸的亮光。
一个纸箱没封严,在传递过程中歪斜了一下,里面的东西哗啦一声滑落出来一小半。不是电子表!是几十个更小的、用透明塑料袋封装的塑料小瓶子,里面装着一种细腻的、雪白的粉末!在巷口透进来的微弱天光下,那粉末白得有些刺眼。
小红的心猛地一跳。她不懂那是什么,但李国庆脸上瞬间闪过的极度紧张和厉色,以及那两个搬运工手忙脚乱、几乎是扑上去把散落的小瓶子塞回箱子的慌乱动作,都让她本能地感到一阵强烈的寒意和不安。
那绝对不是什么好东西!比走私电子表要危险得多!
就在这时,李国庆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猛地转过头,帽檐下鹰隼般的目光精准地扫向仓库后门的方向,正好对上小红还未来得及完全缩回去的、带着惊愕和探究的眼神!
小红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下意识地想退回仓库深处。但李国庆的动作比她更快。他没有丝毫犹豫,立刻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皮鞋踩在油污的积水里,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小红紧绷的神经上。
“梅小红?”李国庆在离仓库门几步远的地方站定,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帽檐下的眼神锐利如刀,审视着她,“你在这儿干什么?”
“搬…搬手套。”小红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指了指旁边堆放的纸箱,“仓库里味儿大,出来透口气。”
李国庆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几秒,似乎在判断她话里的真假。
然后,他忽然扯动嘴角,露出一个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突兀和诡异的笑容。他伸手,从自己宽大的工装口袋里,摸出两个印着炫目彩色外文的电子表盒子,不由分说地塞到小红手里。
塑料盒子带着他口袋里的温热,触手冰凉又有些滑腻。
小红低头,清晰地看到表带上印着细小的英文字母——“water resistant”(防水)。
“拿着,新到的‘处理品’,”李国庆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蛊惑和不容拒绝的意味,“样子货,不值钱,戴着玩吧。”他顿了顿,身体微微前倾,凑近小红的耳朵,那股混合着烟草和发油的味道扑面而来,让小红胃里一阵翻涌,“小红,你是聪明人。今天看见的,就当没看见。你帮我这个小忙,守口如瓶,”他盯着小红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百货商店下半年有顶替转正名额,我保证,第一个就是你。”
转正!
这两个字像带着钩子,瞬间刺中了小红心底最深处、也是最现实的渴望。
百货商店售货员,现在虽然是集体工,但在这小县城,依旧是无数人羡慕的“铁饭碗”。转正,意味着工资、福利、地位,甚至是一份可以干到老的保障!
这诱惑太大了,大到足以让很多人铤而走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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