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正和另外三四个平时在男工中还算明事理、口碑不错的工人一起,默不作声地在浴室里忙碌着。他们没有开灯,借着月光和一支微弱的手电光,动作麻利而专注。他们用砖头和水泥,在原先那几堵摇摇欲坠的矮墙之间,认真地砌起新的、更高更厚实的隔断!
更令人心头一颤的是,他们正小心翼翼地将那些厚实的木板,一块块地镶嵌在隔间入口处,仔细地安装着崭新的、闪着金属光泽的门鼻和挂锁!
地上还摊放着几块木板。其中一块最大的,周建国正蹲在那里,用一根烧得通红的粗铁钎,极其专注地、一笔一划地用力烙刻着。
铁钎灼烧木头发出“滋滋”的轻响和焦糊味,在寂静的寒夜里格外清晰。木板上逐渐显现出四个粗犷有力、带着灼痕的大字:“女工专用”。
木板的背面,在清冷的月光下,隐约可见被刮掉大半、却残留着深刻凹痕的旧标语痕迹——“打倒…”。这块承载过激烈口号的木板,如今被赋予了新的、守护的使命。
小艳她们的突然出现,显然惊动了里面的人。
周建国动作一顿,有些窘迫地直起身,下意识地用沾满泥灰的手背抹了把脸,结果在脸上留下一道滑稽的黑印。他看到小艳那复杂的、探究的目光,张了张嘴,似乎想解释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
他只是沉默地指了指已经砌好、装上了新木门(虽然简陋)的隔间,又指了指地上那块烙着“女工专用”的牌子,然后便低下头,继续他笨拙却无比认真的烙刻工作,仿佛要将所有的歉意、支持和某种决心,都熔铸进这四个字里。
其他几个男工也显得有些局促不安,不敢与女工们对视,只是更加沉默地加快了手上的动作,搬砖、和水泥、调试门锁,只有砖石碰撞的轻响和工具偶尔发出的金属磕碰声在夜色中回荡。
小艳静静地站在那里,像一尊凝固的雕像。
寒风吹动她额前散乱的碎发。
她的目光穿透清冷的月光,落在周建国沉默劳作的侧影上:他紧抿的嘴唇,专注时微微蹙起的眉头,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在月光下闪着微光,还有他肘部那件洗得发白、打着熟悉补丁的旧毛衣……愤怒、委屈、惊讶、难以置信,还有一丝极其微弱、却如同冰层下悄然涌动的暖流,在她心中激烈地冲撞、交织。
他终究…没有完全站在她的对立面。这沉默的行动,比任何语言都更有力量。她心里的好感化作暖流!
但她没有上前道谢。
此刻的语言显得如此苍白。
她只是默默地、一步一步地走过去,穿过那几个埋头干活的男工身边,仿佛他们不存在。她走到一个刚刚砌好、装上了崭新木门的隔间前。
然后,从随身的工具袋里(即使在罢工,她的工具袋也习惯性地带着),拿出了几个东西。
那是几个用废弃的纺织机小齿轮精心焊接而成的铁盒子。齿轮的齿牙被巧妙地打磨光滑,构成了盒身独特的肌理。盒子不大,却设计得结实、实用,顶部开着一个取物的方口,侧面还焊着方便悬挂的小铁环。
冰冷的金属在月光下泛着幽幽的、属于工业的冷硬光泽,带着机油和钢铁的气息。
她轻轻地将这几个铁盒子,挂在了新砌好的隔间墙壁上,那粗糙但厚实的砖墙,正对着崭新的木门。
冰冷的金属,粗粝的齿轮,静静地悬挂在那里。它们不再仅仅是机器的零件,而是变成了一种沉默的宣言,一份属于女工的、不容亵渎的尊严象征。在这个曾经充满羞辱和寒冷的空间里,它们散发着一种坚韧而独特的力量。
一场由极端下流的偷看和侮辱引发的风暴,在这个寒冷刺骨的冬夜,以一种谁也未曾预料的方式,暂时画上了一个句号。这个句号并不圆满,带着裂痕,带着妥协,也带着一丝微弱却真实的温度。
那几堵新砌的砖墙、那几扇粗糙但能上锁的木门、那块烙着“女工专用”的牌子,以及墙上悬挂着的齿轮铁盒,像一组刚刚诞生的、脆弱却又无比坚硬的希望符号,矗立在依旧弥漫着铁锈味和潮湿霉味的女浴室里。
周建国沉默劳作的背影,和小艳悬挂在墙上的、泛着冷光的齿轮铁盒,在清冷的月色下构成了一幅无声的画卷。画卷里,有激烈的对抗,有笨拙的援手,有尚未消弭的隔阂,更有那道在寒冷与愤怒中,被共同修补却又依然清晰可见的、深深的裂痕。
寒风依旧在破窗外呜咽,但有些东西,终究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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