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滩海关的钟声,如同钝重的铁槌,一下下敲打在阿宝的神经末梢上。他从那张柔软得令人陷落的皮质沙发里猛地站起,膝盖骨磕碰到柚木桌沿,一阵闷痛顺着腿骨窜上来。但这疼远不及心底那股冰火交织的混乱来得尖锐。爷叔离去的方向只剩下迷离的光影和浮动的衣香鬓影,杯托里那截扭曲变形的烟蒂兀自散发着微苦的余烬味道,无声嘲讽着他刚刚经历的一切,与那十一个字“烧得出金子,也点得着棺材”一起,带着灼人的分量沉沉压在心头。
路?他迈出了第一步,却被一脚踏进了更深的迷雾。那扇“门”外面,究竟是通往哪里的路?
阿宝几乎是逃离了那根雕花廊柱后的角落。他没有走向正门,那里金光灿灿的旋转门是属于另一个世界的通行证。他循着来时的记忆,像一个被追捕的影子,快速穿过铺着厚实地毯却寂静无声的员工通道,推开沉重冰冷的铁制后门,重新一头撞进了上海冬天傍晚湿冷的空气里。后巷幽暗狭窄,弥漫着厨余垃圾的酸腐气息,一辆卸货的板车横亘中间,阻塞了他仓皇的视线。
“喂!侬这只瘪三!眼乌珠瞎脱啦?!走路不带眼睛的?!”
一声尖利粗俗的喝骂和一股巨大的力量同时撞在阿宝的侧肋。他踉跄着被推搡到贴着冰冷肮脏的砖墙上,眼前是一个围着油腻围裙、横眉怒目的胖子厨师,手里拎着满满一桶散发着强烈腥臊味的泔水。
粗鄙的方言像一盆冰水,兜头浇灭了阿宝心头残留的威士忌气味和被爷叔震慑后的恍惚。他瞬间清醒,被推搡的狼狈和在爷叔面前强撑出的硬气轰然倒塌,只剩下弄堂斗狗被踩到尾巴的暴怒。他猛地挺直身体,摘下遮住半张脸的蛤蟆镜,那双在威士忌杯光折射下隐藏着野性和精明的眼睛,此刻喷着火,毫不避让地瞪着那比他高出半个头的壮汉。
“侬骂啥人瘪三?!再骂一句试试!” 阿宝的声音不高,带着弄堂滚刀肉那种特有的、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阴狠。右手已经无意识地攥紧了拳头,骨节咯咯作响。
那胖厨师被他眼神里毫无预兆爆发的凶光慑住了片刻。但他仗着体格肥壮,加上那股泔水的底气,梗着脖子:“怎么?小赤佬还想动手?!撞了人不道歉?当心爷叔我……”
“够了!”
一声低沉带着疲惫的老者喝止声打断了这剑拔弩张的对峙。一个佝偻着背、穿着和平饭店陈旧工装的老头从后门探头出来:“老王!去干侬的生活!跟小毛孩计较啥!” 他又瞥了一眼阿宝,那目光浑浊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小伙子,快走开!这里不是侬该来的地方!”
胖厨师啐了一口浓痰,骂骂咧咧地拎着桶,撞开阿宝的肩膀往后厨通道挪去。老头也跟着缩回了门内,铁门哐当一声关上,只剩下冰冷的墙壁和阿宝粗重的呼吸。
浓重的屈辱感像这后巷的酸腐气一样钻进肺里。阿宝狠狠一拳砸在湿漉漉的砖墙上,指关节瞬间破皮渗出血珠,刺骨的疼痛混合着冰凉和火辣的恨意。他猛地意识到,这才是他的世界!金碧辉煌的和平饭店,不过是海市蜃楼。爷叔的十一字真言冰冷地悬在头顶。金子?棺材?他摸了摸口袋里所剩无几的零钱——几张毛票加刚才塞给看门老头换来半包大前门剩下的几根皱巴巴的烟——这些才是他当下实实在在的铜钿!
他必须搞到钱!无论爷叔口中的认购证是通天梯还是断头台,没有钱,一切皆空!那个疯狂的念头,从他离开废品站墙根时就隐约盘旋在脑际,此刻终于变得无比清晰、无比急切——陶陶!小闲!还有咸亨路深处那间他们三人赖以栖身的小阁楼!
咸亨路的夜晚,永远浸泡在一种混合着煤球炉烟味、隔夜马桶馊气和廉价酒精挥发物的浑浊空气里。头顶是蜘蛛网般交织的电线,切割着墨蓝的夜空,窄巷两边挤挨着低矮破败的板房,昏黄的灯泡从一个个小小的窗口探出头来,像无数饥饿的眼睛。
阿宝几乎是跑回弄堂口的。远远地,他就看到那盏悬挂在“谢记烟纸店”歪斜雨棚下、沾满油污的15瓦灯泡。昏黄的光圈下,两个熟悉的身影正蹲在店门口马路边,被一团浓烈的劣质烟卷烟雾笼罩着。
“操!真他娘想不通!”陶陶那特有的、带着火药味的粗哑嗓子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他狠狠吸了一口夹在指间几乎要烧到烟屁股的烟蒂,浓烟伴随着怒气喷吐出来,“八块一条?阿毛那死赤佬真是疯了!当阿拉是他妈冤大头?阿拉卖出去也就挣不到一块钱差价!还要担惊受怕西康路那帮穿绿皮(公安)的!”
蹲在他旁边的小闲比陶陶矮了大半个头,穿着一件皱巴巴、领子磨破的旧军绿色夹克,他愁眉苦脸地推了推鼻梁上那道用透明胶布粘住的眼镜,声音细弱而焦灼:“陶哥消消气……可……可老山东那边是真要货了呀!讲这两天要断档了,再拿不出东西,他那边的摊点就真的保不住了……” 他说话间,无意识地用手指在地上抠着早已发黑的湿泥。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喜欢繁花传请大家收藏:(m.zjsw.org)繁花传爪机书屋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