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济寒潮,如同一位冷酷的裁判,无情地检验着每一家企业的生存底线。即便是已深度融入贸易通联盟、经历过内部改造而焕发生机的海宁皮革厂,也未能在这场席卷一切的凛冽中独善其身。曾经作为魏宏庆骄傲和底气来源的稳定外贸订单,如同退潮的海水,迅速萎缩。欧美市场的消费疲软,直接传导至产业链末端的代工企业,以往动辄数万件的皮衣、皮包订单,如今变得零零碎碎,且价格被压得极低,利润薄如刀片。而与此同时,国内市场的竞争却进入白热化,无数中小皮具厂为了生存,不惜血本打价格战,进一步挤压着本已狭窄的生存空间。
海宁厂的财务报表上,原本稳步上升的曲线,第一次出现了令人心悸的拐点。库存周转天数拉长,应收账款风险攀升,最刺眼的是,连续三个月的营业利润,出现了负增长。车间里,以往三班倒、机器轰鸣的热闹景象不再,部分生产线不得不从“做四休三”调整为“做三休四”,甚至有的班组干脆暂时放假。那种熟悉的、充满活力的喧嚣,被一种压抑的寂静所取代,这种寂静比任何批评都更让魏宏庆感到窒息。
厂长办公室里,魏宏庆对着财务主管老周送来的最新报表,眉头拧成了一个死结。老周站在一旁,面色凝重,小心翼翼地汇报:“魏总,这个月……又亏了。主要是那几条给美国超市代工的基础款皮衣生产线,开工就亏。原料皮料价格下不来,那边还要求降价,再这样下去……”
魏宏庆烦躁地挥挥手,打断了老周的话。他走到窗前,望着窗外略显空荡的厂区,几个老师傅聚在仓库门口晒太阳,脸上写满了迷茫和担忧。这些工人,很多是跟着他父亲打江山的老臣子,更多的是把青春和汗水洒在这片厂区的乡亲。他曾发誓要带着大家过上好日子,可现在……
他知道,不能再拖下去了。温情脉脉无法应对市场的冷酷无情。企业不是慈善机构,现金流是生命线。一个他从未想过要做的、也是最痛苦的决定,已经到了不得不下的时刻——裁员。
接下来的几天,是魏宏庆人生中最煎熬的一段日子。他亲自召集各部门主管,反复核对数据,筛选名单,制定补偿方案,力求在残酷的商业法则与基本的人情道义之间,找到一个尽可能平衡的支点。但无论如何平衡,刀终究要砍下去。
宣布决定的那天下午,天空阴沉,飘着冰冷的雨丝。全厂职工大会上,魏宏庆站在简陋的主席台上,面对着台下黑压压的人群,那些熟悉的面孔,有看着他长大的叔伯,有一起拼搏多年的兄弟,有刚进厂充满希望的年轻人。他拿着话筒的手,因用力而指节发白,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准备好的说辞在嘴边翻滚,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台下鸦雀无声,只有雨点敲打窗户的声响,格外清晰刺耳。终于,魏宏庆深吸一口气,声音沙哑地开了口,没有套话,没有推诿,只有沉甸甸的现实和深深的愧疚:
“各位老师傅,各位兄弟姐妹……我魏宏庆,对不起大家!”他对着台下,深深鞠了一躬,良久才直起身,眼眶已然泛红,“厂子……遇到大麻烦了。外面的订单,接不到了;接到的,也是亏本买卖。再这样下去,整个厂子都要拖垮,所有人都得没饭吃……”
他艰难地宣布了分批裁减部分流水线工人的决定,并详细说明了远高于法定标准的补偿方案和未来优先返聘的承诺。会场一片死寂,随后响起了压抑的啜泣声和无奈的叹息。没有吵闹,没有质问,这种沉默的接受,更像一把钝刀,一下下割着魏宏庆的心。
当晚,魏宏庆没有回家,也没有去任何地方买醉。他让所有人都离开后,独自一人,留在了空荡荡的厂区。他没有开灯,就着窗外远处路灯透进来的微弱光线,在车间里慢慢地走着。手指拂过冰冷的机器,耳边仿佛还能听到往日鼎沸的人声和规律的运转声。他走到老冲床前,这里曾是他父亲手把手教他认皮子、学手艺的地方;他走到裁剪台边,这里曾堆满等待加工的优质皮料,散发着特有的鞣制香气。如今,一切都安静得可怕。
他在一张工作台旁坐下,点燃一支烟,猩红的火点在黑暗中明明灭灭。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涌出眼眶,这个平日里大大咧咧、天不怕地不怕的汉子,此刻哭得像个孩子。他想起了父亲临终前的嘱托,想起了自己接手时厂子的破败,想起了宝总伸出援手、贸易通带来转机时的希望,更想起了那些被他亲手送走的工友们离去时沉默的背影。失败、愧疚、无助、对未来的茫然……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他压垮。他就这样坐着,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直到窗外的天色由墨黑转为灰白。
第二天清晨,当第一缕曙光透过沾满油污的窗户照进车间时,魏宏庆用冰冷的水狠狠洗了把脸,镜中的自己,眼眶深陷,胡子拉碴,但眼神深处,却有一种经历过极致痛苦后沉淀下来的、近乎凶狠的坚定。他不能倒下,海宁厂不能倒。为了留下的人,为了离开的人那份补偿金能实实在在发到手里,为了父亲留下的这块招牌,他必须闯出一条新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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