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浦江上弥漫的晨雾还未散尽,黄河路却早已苏醒,或者说,一夜未眠。金美林门口排队等“一元红烧肉”的长龙,从清晨四五点钟就开始蜿蜒,人声嘈杂,带着一种焦灼的贪婪。空气中混杂着油炸食物的腻香、排队人群的汗味,还有一股隐隐的、躁动不安的气息。
杜红根穿着紧绷的黑色T恤,露出脖颈上那截明晃晃的金链子,双臂抱胸,像一尊铁塔般杵在金美林大门一侧的台阶上。他粗黑的眉毛拧成一个疙瘩,眼神阴沉地扫视着乱哄哄的人群。几个手下马仔穿着同款的黑色T恤,在人堆里粗鲁地推搡着,维持着一种脆弱的、随时可能崩坏的秩序。
“挤什么挤!排队!都他妈给我排队!”一个马仔对着试图插队的老太太吼了一嗓子,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对方脸上。老太太吓得一个趔趄,引来周围一阵小小的骚动和低声的抱怨。
杜红根心里一阵莫名的烦躁,他朝那马仔瞪了一眼,低吼道:“声音小点!对老人家客气点!”
马仔讪讪地缩了缩脖子,不敢再放肆。
杜红根扭过头,目光下意识地投向马路对面。至真园门口,安静得出奇。没有排队的人潮,没有喧嚣的叫嚷,只有穿着整洁制服的门童安静地立在门口,偶尔有衣着体面的客人从容进出。那种安静,与金美林这边的混乱形成了刺眼的对比。他甚至能看到,临街的落地窗后,至真园的大堂里,服务员正一丝不苟地擦拭着光可鉴人的玻璃杯,动作优雅而专注。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涌上杜红根心头。他想起了前几天晚上,卢美琳因为一个服务员上菜慢了点,就当众把滚烫的汤碗砸在地上,泼了那小姑娘一身,骂骂咧咧的声音整条街都听得见。当时他就在旁边,看着那小姑娘吓得浑身发抖、眼泪直流的样子,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他又想起更早以前,自己手下的马仔去“敲打”那些给至真园送海鲜的货车司机,回来得意洋洋地汇报说对方“吓得尿裤子了”。当时他没觉得什么,甚至还有点得意,可现在回想起来,却有点不是滋味。
妈的,欺负些开车的、端盘子的,算他妈什么本事?杜红根心里暗骂一句,感觉脸上有点发烧。他杜红根当年也是在黄河路码头上,靠着敢打敢拼、讲点义气才混出来的,什么时候成了专干这种下三滥事情的打手了?
这时,他看到玲子提着个菜篮子,从进贤路拐出来,看样子是去早市买菜。芳妹跟在她身边,两人有说有笑。经过金美林门口时,玲子似乎感受到了杜红根的目光,抬头看了他一眼,眼神平静,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随即,她便转过头,和芳妹继续说着话走远了。那眼神,像一根细针,轻轻扎了杜红根一下。
连玲子这种开小饭馆的女人,都瞧不起自己了?杜红根的心猛地往下一沉。他想起多年前,自己刚在黄河路站稳脚跟,有一次跟人火并受了伤,是玲子偷偷给他塞过一瓶红药水和几个茶叶蛋。那时候,这条街上的人看他,眼神里是敬畏,甚至还有点佩服。可现在呢?
他下意识地环顾四周。卖香烟的老王头,看到他目光扫过来,赶紧低下头假装整理货架;开水果铺的阿四,本来在吆喝,见他看过去,声音立刻低了下去,眼神躲闪;就连平时见面总会递根烟、哈拉几句的洗衣店老板,也假装忙着熨衣服,不敢与他对视。
这些细微的变化,像无数只小虫子,悄悄啃噬着杜红根那颗向来以“江湖大哥”自居的心。
他听到排队人群里,有人低声议论:
“啧啧,看看金美林这乱得,跟菜市场一样。”
“还是至真园清爽,贵是贵点,吃得舒服。”
“杜红根这次跟着卢美琳,是把宝总往死里整啊,一点后路不留,太绝了……”
“听说宝总以前还帮过他呢,这人啊……”
议论声很低,但断断续续飘进杜红根耳朵里,像苍蝇的嗡嗡声,驱之不散。他感到脸颊一阵阵发烫,一种混杂着羞耻和恼怒的情绪在胸腔里翻滚。他猛地想起很多年前,宝总递给他的那张支票。当时宝总也没说什么,就是点了点头就走了。
这事过去的太久,杜红根几乎都忘了,可此刻却清晰地冒了出来。跟现在自己带着人堵至真园供货的车、威胁小商贩比起来,杜红根突然觉得自己挺不是个东西。
中午过后,金美林的喧嚣暂时告一段落,“一元红烧肉”抢购完毕,店里杯盘狼藉,服务员累得东倒西歪。卢美琳踩着高跟鞋,“哒哒哒”地从楼上下来,脸上因为兴奋和焦躁泛着不正常的红晕,看到杜红根站在门口,没好气地抱怨:“侬死人啊?站这里做啥?里面乱成猪窝了也不管管!还有,下午再去看看,至真园还有没有不怕死的敢送货!断不了她的货,我唯侬是问!”
杜红根闷声应了一句,心里却涌起一股强烈的厌烦。他看着卢美琳那张因为算计而显得有些刻薄的脸,突然觉得无比陌生。这个女人,眼里只有钱,只有压垮对手,早就忘了这条街以前是怎么做生意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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