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德五年的春天,南京城外的龙江关,江风依旧带着寒意,吹拂着郑和花白的鬓发。一道期盼已久,又沉重无比的诏书,终于从北京抵达:命郑和再度出使西洋诸国。
他只是缓缓抚摸着那卷黄绫,深邃的眼眸中,翻涌着复杂难言的情绪——有夙愿得偿的释然,有深知重任在肩的凝重,更有一种与年龄相称的、洞悉世事后的悲壮。
年届花甲,精力已大不如前,早年征战和长期航海留下的旧疾,尤其是那困扰他多年的足疾,在阴冷天气里总是隐隐作痛。但他没有丝毫犹豫。
“景弘,”他唤来同样已显老态的王景弘,声音沉稳依旧,“陛下信重,你我老骥,尚能饭否?”
王景弘胸膛一挺,尽管腰背不如当年挺拔,眼中却迸发出久违的火光:“郑公放心!末将这把老骨头,还能再劈几次风浪!”
然而,重启远航的筹备工作,远比想象中更为艰难。
首先便是船只。
当年叱咤风云的庞大宝船队,如今大多静静地停泊在太仓、刘家港等地,任凭风雨侵蚀数年。
船体需要大规模的检修、加固,甚至部分更换木料;帆缆索具大多朽坏,需要重新打造;那些精密复杂的罗盘、更漏、牵星板等导航仪器,也需逐一校对、修复。
龙江宝船厂再次燃起炉火,叮叮当当的敲击声日夜不息,但熟练的老匠人已流失不少,进度缓慢。
人员更是棘手。当年随他们远航的精壮水手、官兵,有的已老去,有的被编入其他卫所,有的则早已解甲归田,安享太平。
重新招募令下发下去,应者虽众,但多是未曾经历过远洋风浪的新兵蛋子,需要从头开始训练。
反对下西洋的声音在朝中从未停息,此时更是甚嚣尘上,不断以“耗费国帑”、“劳民伤财”、“老迈不堪重任”等理由上书劝谏,在物资调配、人员征调等环节处处设阻。
郑和对此心知肚明,但他不为所动。他拖着不甚利索的腿脚,亲自巡视每一艘正在修缮的船只,检查每一处关键榫卯;他坐在校场的高台上,看着王景弘等人操练新兵,不时提出严厉的要求;
他更以惊人的耐心与户部、工部乃至兵部的官员周旋,据理力争,为船队争取每一份必需的物资和给养。他的身体在衰老,但他的意志,却在这次最后的集结中,淬炼得如同百炼精钢,坚定无比。
在一次查看宝船龙骨修复时,郑和脚下不慎一滑,险些摔倒,幸亏身旁的王景弘眼疾手快扶住。
“郑公!”王景弘担忧地看着他苍白疲惫的脸色,“您……您要多保重身体啊!此行万里,不比从前……”
郑和摆摆手,站稳身形,目光依旧紧紧锁在那巨大的船骨上,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无妨。这把老骨头,就算扔在海上,也要扔在该扔的地方。”
宣德六年冬,经过近两年艰难曲折的筹备,第七次下西洋的船队终于基本就绪。规模虽不及永乐年间的鼎盛,但也有宝船六十余艘,人员近三万名,显得更加精干、务实。
临行前,郑和做了一件令许多人意外,又似乎在意料之中的事。他奏明朝廷,请旨前往福建泉州。名义上是视察海防,顺道祭祀海神,但王景弘等老部下心中明白,郑公此行,别有深意。
泉州,这座见证了无数海商扬帆起航、也迎接过无数游子归来的古老港口,对于身为穆斯林的郑和而言,更有着特殊的意义。在泉州城东的灵山,坐落着传说中的伊斯兰先贤“三贤”、“四贤”的圣墓。这里,是无数漂洋过海的穆斯林心中的圣地。
郑和轻车简从,来到灵山。他屏退随从,独自步入圣墓所在的山院。院内古榕参天,气氛庄严肃穆。他洗净双手,整肃衣冠,以最虔诚的穆斯林礼仪,进行了长时间的祈祷。没有人知道他在真主面前祈求了什么,是航行的顺利?是使命的达成?还是……对自身归宿的某种预感?
祈祷完毕,他命人找来当地最好的石匠。
“在此立一碑,刻上碑文。”他口述,由通事记录并翻译成阿拉伯文和中文。
碑文记述了大明皇帝派遣他屡次远航、抚谕西洋诸国的事迹,颂扬了皇恩浩荡与真主的庇佑。最后,他特意加上了自己的名讳——“大明国使者郑和”,以及此行出发的时间。
当石刻的锤凿声叮叮当当响起,在寂静的山林中回荡时,郑和静静地站在一旁,凝视着那块逐渐被文字覆盖的石碑,目光悠远而深沉。这仿佛不是在记录功绩,更像是一种安排,一种交代,一种对着圣地和历史的、无声的告别。王景弘站在不远处,看着郑和清瘦而挺直的背影,鼻尖莫名一酸。
完成这一切,郑和仿佛了却了一桩重大的心事,神情反而更加沉静。船队最终在福建长乐太平港集结,准备扬帆。
宣德六年十二月(1432年初),海风凛冽,但阳光正好。郑和再次登上了熟悉的宝船舵楼。他身上穿着御赐的麒麟绯袍,外面罩着挡风的披风,花白的须发在风中飘动。他拒绝了旁人搀扶的好意,坚持自己站立在船头最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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