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目光平静地迎向那门房,不见半分怯懦,也无一丝火气,只是那样看着。
那门房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又见他确实拿不出拜帖和门敬,脸色便沉了下来:“哼,不懂规矩……”话音未落,却被旁边那个瘦高个的门房悄悄拉了一把。
瘦高门房似乎更有些眼力,见杨寓虽衣着朴素,但气度沉静,眼神清正,不似那等可以随意拿捏的软柿子,又听得是“编纂”之职,虽是微末,终究是翰林院正官,怕真个闹起来不好看,便挤出一丝笑容,打圆场道:“原来是杨编纂,失敬失敬。您请进,直走去大堂寻王掌典籍便是。”说着,侧身让开了通路。
杨寓微微颔首,不再多言,提着藤箱,迈步跨入了那扇代表着大明文翰中枢的角门。
入门那一刻,他清晰地听到身后那胖门房不满的低声嘟囔:“穷酸……”
杨寓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仿佛未曾听见。他的脊背挺得笔直,如同风雨中一杆修竹。
他被引至大堂,见到了那位面色严肃的王掌典籍。交接文书,登记造册,一套流程刻板而高效。末了,王掌典籍从一堆文牍中抬起头,推了推眼镜,语气淡漠地吩咐道:“杨编纂,你初来乍到,先去后堂甲字库房,帮着整理校对洪武朝的实录稿本。那里积压了不少,需得仔细,莫要出错。”
整理故纸堆,这是翰林院最枯燥、最无前途的差事之一,通常都分配给新来的、没有背景的官员。
杨寓面色如常,躬身应道:“下官遵命。”
甲字库房在后院深处,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陈年墨香和纸张轻微霉变混合的气息。一排排高大的书架直抵房梁,上面堆满了各式各样的卷宗、稿本。这里安静得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和脚步落在积尘上的细微声响。
他寻到属于洪武朝实录的区域,开始一卷卷地整理、校对。动作不疾不徐,神情专注。同在此处工作的,还有一位姓周的老编修,头发已然花白,在此处一待便是十几年,见来了新人,也只是抬了抬眼皮,便又埋首于自己的工作中。
时间在指尖流淌。当杨寓校对到一卷关于洪武中期军屯政策的记录时,他的眉头微微蹙起。稿本上记载的某一卫所屯田亩数,与他记忆中在某本方志上看到的数字,有细微的出入。虽不影响大局,但实录乃国朝信史,一字一句都当力求精准。
他沉吟片刻,取过一张用于备注的黄签,用端正的小楷,将自己的疑问和所见的异处,简明扼要地写了下来,小心地贴在了那行文字旁边。
对面的周老编修似乎注意到了他的动作,抬起浑浊的眼睛,看了他一眼,声音沙哑地提醒道:“年轻人,实录稿本,多是前人所录,循旧例便是。些许出入,无伤大雅,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杨寓停下笔,看向老编修,温和地笑了笑,道:“多谢前辈提点。只是下官以为,史笔千钧,关乎信实。既有所疑,略作标注,供后来者参详,亦是分内之事。”
老编修愣了愣,似乎很久没听到这样的回答了,摇了摇头,不再说话,重新埋首于故纸堆中。
傍晚时分,雨又渐渐大了。杨寓婉拒了周老编修一同去膳堂的邀请,言明自己带了干粮。他独自一人,留在了这空旷、寂静而幽深的库房里。
油灯被再次点燃,昏黄的光晕,只能照亮他身前方寸之地。四周是无边的黑暗,和沉默的、承载着这个帝国过去三十年记忆的浩瀚书卷。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被雨幕笼罩的、模糊不清的皇城轮廓。万千灯火在雨中晕染开,如同星海。
然后,他回到桌边,伸出手,指尖极其轻柔地拂过刚刚校订好的、墨迹未干的稿本。那冰凉的触感,却让他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与力量。
他望向窗外那一片象征着权力与未来的璀璨光海,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清晰而坚定地低语:
“愿以此身,丈量天下太平。”
雨声淅沥,将这句誓言,吞没在洪武末年的这个寒夜里。无人听见,却仿佛已刻入历史的年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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