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阳城的临时营地里,日子仿佛一潭死水,浸泡着伤痛、疲惫和挥之不去的失败阴影。我们这些萨尔浒的幸存者,像是一群被抽掉了魂的木偶,每日里除了必要的操练和修缮工事,大多时候只是沉默地坐着,眼神空洞地望着北方,或是盯着自己颤抖的、沾过血也沾过泥的手。
重新配发下来的兵器质量粗糙,我那杆旧长枪早已不知丢在了尚间崖的哪个角落。新发的枪,木杆似乎都未曾好好打磨,带着毛刺,枪头也黯淡无光,仿佛映照着我们此刻的心境。
赵老蔫的臂伤好得慢,辽东的寒气侵骨。他被调去协助管理仓廪,清点那些日益减少的粮草和破损的军械,偶尔能偷偷藏起一小块肉干或是一点烧酒,夜里分给我。他话变得更少了,常常看着堆积如山的破损兵甲发呆,不知在想些什么。
“文钊儿,”一日黄昏,他忽然开口,声音比往常更沙哑,“光这么愣着不行。人废了,就真完了。”
我茫然地看着他。
“得找点事做,把心里的那股劲,那股憋屈和怕,给它挪个地方。”他用没受伤的右手,慢慢比划了一个持枪的动作,“咱们吃的就是这行饭,枪玩不好,下次还得丢命。”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营里来了个老家伙,姓杨,原是蓟镇的老兵,据说……会使正宗的杨家枪。”
“杨家枪?”我愣了一下。这名字我听过,戏文里、说书人口中,杨六郎、杨宗保,一门忠烈,枪法如神。但那似乎是遥远传说中的东西。
“嘘……”赵老蔫示意我小声,“真假不知。但他练枪,我偷看过两眼,有点意思,不像花架子。他性子孤拐,不合群,就住在营房最西头那个破棚子里。你去,磕个头,磨一磨,看他肯不肯点拨你一二。就说……就说京营故人之后,想学点真本事,不为立功,只为下次能活下来。”
赵老蔫的眼神里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认真:“记住,甭提赏钱官位那些屁话,就说是为了活命。”
我的心莫名地跳快了几分。仿佛一潭死水里,被人投下了一颗石子。
第二天,我揣着赵老蔫省下来的半块干饼,犹豫了半晌,终于走向营房西头那个摇摇欲坠的破棚子。
棚子低矮阴暗,门口挂着一块破麻布挡风。我深吸一口气,轻轻唤了声:“杨……杨前辈在吗?”
里面没有回应,只有轻微的金属摩擦声。
我壮着胆子,撩开麻布一角。只见一个瘦削的背影,正坐在一个破木墩上,就着棚顶漏下的一缕天光,仔细地擦拭着一截枪杆。那枪杆明显与制式长枪不同,色泽深暗,透着常年摩挲才有的温润光泽。他动作缓慢而专注,仿佛手中是世间最珍贵的物事。
我屏住呼吸,走到他身后,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将干饼放在身前,磕了个头:“晚辈京营杜文钊,求前辈传授枪法,不求闻达,只求……只求沙场之上,能多一分活命之机!”我把赵老蔫教的话重复了一遍,声音因紧张而有些发抖。
擦拭的声音停了。那背影顿了一下,缓缓转过身。
那是一张布满深刻皱纹的脸,面色黝黑,如同风干的老树皮。一双眼睛却并未浑浊,锐利得像鹰,在我身上扫过,最后落在我那因紧张而握紧的、略显白皙(相较于老兵而言)的手上。
他沉默着,那沉默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
良久,他才开口,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京营的娃娃?萨尔浒逃回来的?”
“是。”我低头应道。
“为什么想学枪?”
“……怕死。”我老实回答,想起了赵老蔫的叮嘱,也想起了尚间崖那个挥着骨朵砸向我后金步卒。
他似乎对我的回答有些意外,鹰目微眯,又看了我片刻,忽然伸手指了指我放在地上的干饼:“拿回去。老子不缺这口吃食。”
我心里一沉,以为被拒绝了。
他却站起身,佝偻着背,但身形骨架依然能看出当年的挺拔。他拿起那杆被他擦拭得锃亮的枪。那枪长度与制式枪相仿,但枪头似乎更长更尖锐,枪缨是暗红色的,如同凝固的血。
“杨家枪,”他缓缓开口,语气里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淡漠,“不是戏台子上耍的把式。它不是为了好看,是为了杀人,为了在万军丛中,取敌首级,保自身无恙。”
他手腕一抖,那杆大枪仿佛活了过来,嗡的一声轻鸣,枪尖在空中划出一道极简练、极凌厉的直线,骤然停在我眉心前三寸,纹丝不动。
一股冰冷的杀气瞬间刺透我的皮肤,我浑身汗毛倒竖,几乎要向后跌坐出去,强行才忍住。
“看清楚了?”他收回枪,语气依旧平淡,“杨家枪,练的就是这个‘直’字。心要直,意要直,力要直,枪出如龙,一去无回。犹豫,便是死。”
他盯着我:“你吃得了苦?练枪之苦,甚于饥寒,甚于劳役。”
我猛地抬头,迎着他的目光,咬牙道:“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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