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羽柴中纳言赖陆公遣勘定奉行伊奈忠次一行人秘密东赴骏府筹措“金券”之本金以来,山城淀城本丸内的气氛,便似这腊月天气,表面如常,内里却绷着一根无形的弦。赖陆公一连多日忙于政务,先是与朝廷的劝修寺晴丰殿下频频会面,继而同关白九条兼孝殿下反复协调那场意在逼迫大阪秀赖公上洛的“大朝会”细则,每每归来,夜已深沉。他大多宿于同来的另一位侧室远山枫处,斋藤福已数日未曾得见主公一面。
夜色深沉,寝殿奥向只余一盏孤灯。斋藤福拥衾独卧,却难得安眠。一连多夜,她总被同一个梦魇缠绕——伏见城那间熟悉的屋子里,吉良晴夫人散着乌黑的长发,雪白的颈项上一道刺目的红痕,眼神空洞地望着纸门上摇曳的竹影,而后便是无边无际的黑暗与窒息感……每每于此惊醒,背心皆是一层冷汗,心跳如擂鼓。她下意识地蜷缩起身子,右手紧紧攥住枕边一物——那是赖陆公先前赏赐的一枚女直虎骨扳指,骨质温润,却带着猛兽的凛冽之气,仿佛唯有借此物之凶煞,方能镇住心底漫出的寒意。
这日傍晚,天色未全黑,却有近侍前来传话,言中纳言殿下已回馆,召她一同用晚膳。阿福心中讶异,不敢怠慢,仔细梳妆后前往膳间。
入得室内,却见赖陆公已端坐主位,一身常服,神色不似前几日那般沉肃,嘴角甚至噙着一丝浅淡的笑意。他本就生得极好,继承了其母吉良晴的一双桃花眼,睫羽长而微卷,在灯下投下小扇般的阴影,此刻因心情愉悦,眼波流转间更添几分风流意味。兼之身量极高,几近一丈,肩宽背直,即使闲坐亦有不怒自威之势。最奇的是他那双薄唇,天然便似点了胭脂般红润,此刻微微上扬,竟让这肃杀的武家馆舍也透出几分秾丽春色。案几上,竟罕见地摆着一碟鲜亮的蜜橘,在这冬日里显得格外珍贵。
“来了。”赖陆见她,声音也较平日温和些许,“坐吧。近日忙碌,归来甚晚,恐扰你歇息,倒是辛苦你独守空闺了。”
阿福忙趋前几步,依礼跪伏于地:“殿下言重了。妾身安分守己,不敢言辛苦。殿下为国事操劳,方是辛苦。”言辞恭谨,心中却因他难得的温言软语泛起一丝微澜。
二人正欲动箸,忽有远山枫处的女房前来禀告,言枫姬身子突感不适,晚间不能前来侍奉了。赖陆闻言,只淡淡“嗯”了一声,并未多言,目光却转向阿福,指了指自己身侧的席位:“既如此,阿福,坐过来些。”
阿福一怔,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主公虽与她有肌肤之亲,但在人前,尤其是用膳之时,礼数从未短缺,皆是各据一案。今日此举,着实突兀。
见她迟疑,赖陆又重复了一遍,语气虽平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味道:“坐过来。”
阿福不敢再犹豫,低低应了声“是”,只得双手捧起自己面前那张黑漆小案,略显局促地挪至赖陆公主案之侧,刚刚跪坐稳当,还未及调整呼吸,便觉一只温热有力的大手揽住了她的肩头,轻轻一带,她半个身子便不由自主地偎了过去。脸颊触到他阵羽织上冰冷的缎面,鼻尖却萦绕着他身上清冽中带着一丝墨香的气息,顿时臊得连耳根都红了,心跳如脱兔。
就在此时,廊下传来小姓头柳生新左卫门压低的嗓音,带着十分的恭谨与紧迫:“禀主公,片桐且元様在御殿外求见,言有要事。”
赖陆的手臂微微一僵,随即松开。阿福如蒙大赦,正要顺势告退回避,却听头顶传来一声极低的、几乎含在喉咙里的嗤笑:“哼,看来木津川口这刀子,是捅到痛处了……”
说罢,他放开阿福,神色已恢复平日的沉静,扬声道:“让他进来。”随即对阿福摆了摆手,示意她坐回原位。
阿福连忙敛衽退回自己的座位,心脏仍在怦怦直跳,方才那短暂的亲近与此刻骤然而至的政事交织在一起,让她心绪纷乱,只能垂首盯着案上精致的菜肴,食不知味。片桐且元此刻来访,所为何事?大阪那边,终于坐不住了吗?
然而还不等斋藤福细想,片桐且元便在柳生新左卫门的引领下,快步走入膳间。他年约四旬,面容清癯,身着正式的肩衣袴,举止间带着公家风的雅致与不易察觉的审慎。目光迅速扫过室内,见羽柴赖陆正坐于主位,案上膳食未撤,身旁侧室斋藤福低眉顺目地跪坐一旁。
且元立刻深深俯身行礼,语气恭谨而不失气度:“外臣片桐且元,参见羽柴中纳言殿下。唐突拜谒,扰了殿下膳饮,万分惶恐。” 他略一停顿,抬首时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仿佛发自内心的赞许,“然,见殿下于用餐之际仍不忘接见外臣,真乃有古之周公‘一饭三吐哺,犹恐失天下之士’之遗风,令外臣感佩不已!”
他巧妙地将赖陆正在吃饭的场景,比作周公吐脯待贤,既化解了尴尬,又抬高了对方。
赖陆闻言,并未立刻让他平身,而是用银箸夹起一瓣蜜橘,送入口中,细细咀嚼咽下后,方用绢巾擦了擦嘴角那抹比胭脂还艳丽的红润,这才抬眼看向且元,那双桃花眼微微眯起,带着一丝似笑非笑的意味,清朗的嗓音在膳间内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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