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一开口,如同打开了泄洪的闸门。井伊直政紧随其后,声音洪亮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是事后请罪的标准姿态:“臣御下不严,致使夫人自戕,罪该万死!请殿下严惩!” 本多正信虽未高声,却也深深俯首,姿态谦卑至极。
一时间,庭院中请罪之声此起彼伏,仿佛吉良晴不是对方逼死的,而是纯粹胆小。阿福再次沉浸于这悲愤与忠诚交织的场面,宏大而整齐,带着一种精心排演过的、令人毛骨悚然的默契。
德川家康依旧背对着众人,他的肩膀微微起伏了一下,仿佛在极力压制着什么。良久,他才缓缓转过身。那张一向以敦厚、沉稳着称的脸上,此刻没有暴怒,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混合着悲痛与疲惫的阴沉。他的目光缓缓扫过跪了一地的忠臣良将,每一个被他目光触及的人,都将头埋得更低。
“都起来吧。” 梦境中家康的声音沙哑,带着一种沉重的无力感,“事已至此……岂能全然归咎于尔等?”
他停顿了一下,像是在积蓄力量,也像是在权衡措辞,最终,他将所有的罪责引向了一个更遥远、更“合适”的目标,声音陡然转冷,带着清晰的恨意:“若非羽柴赖陆那厮,悖逆人伦,兴兵作乱,致使天下动荡,夫人她……又何至于此!一切的祸根,皆在此獠!”
这番话,如同特赦的旨意,瞬间安抚了地上请罪的众人。紧绷的气氛似乎缓和了一丝,一种“同仇敌忾”的情绪在无声中蔓延。
然而,就在这片情绪微妙的转变中,家康的目光,却越过了所有臣子,精准地、毫无征兆地,落在了廊柱阴影下、那个试图将自己隐藏起来的阿福身上。
那目光,不再有平日的温和,也没有对臣子们的复杂情绪,只剩下一种纯粹的、冰冷的审视,如同在看一件出了差错的工具。
他没有说话。
但这一眼,已经足够。
几乎是在家康目光投来的瞬间,庭院中所有刚刚“获赦”的重臣——本多正信、井伊直政、鸟居元忠,乃至一直沉默垂首的本多忠胜——所有人都像是接收到了某种无声的指令,齐刷刷地,将视线转向了同一个方向。
而后几十道目光,来自德川家最核心、最有权势的男人们,如同无形的箭矢,瞬间将阿福钉在了原地。那些目光里,有探究,有漠然,有不易察觉的轻蔑,更有一种心照不宣的、将她排斥在“忠义”圈子之外的冰冷隔阂。
他们不需要说话。这集体的、沉默的注视,本身就是最严厉的审判。它无声地宣告:危机已经过去,罪责已被转嫁,而这里,只剩下一个因私废公、未能尽责的、格格不入的女人。
『不……不是的……不是我……夫人……夫人她让我活下去……为了千熊丸……』
梦中的阿福在心底疯狂地嘶喊辩解,嘴唇无声地翕动着,身体在锦被下剧烈地一颤,仿佛要挣脱那无形的枷锁。
『我有罪……我对不起夫人……对不起殿下……我该死……我……』
极度的恐惧与自责在梦中循环往复,几乎要将她吞噬。
就在这时,一阵温热的气息靠近。似乎有什么柔软而干燥的东西,轻轻贴在了她冰凉汗湿的额头上,带着令人安心的、熟悉的重量和温度,短暂地驱散了梦魇的寒意。
是梦,还是……怎的赖陆殿下竟然站在家康公身边一起看她?
这声梦呓轻若蚊蚋,却仿佛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随后,她像是耗尽了所有心神,再度沉入不安的浅眠,但眉头依旧紧锁,身体偶尔还会惊悸般地轻颤一下,仿佛仍在无声地承受着梦中的审判。
而后阿福是被一种轻柔却持续的触感唤醒的。她迷迷糊糊地感觉到,有温热的唇正一下下地、带着安抚的意味,轻吻着她的额头、眼睑,吻去那里残留的、冰冷的泪痕。
梦里的赖陆公竟然不顾旁人的目光吻她……不可以的,不可以的,她会拖着赖陆一起……一起被那些人嘲笑的。
阿福在梦与醒的边缘挣扎,无意识地向着那温暖的来源靠拢,仿佛溺水之人抓住浮木。她发出一声极轻的、带着哭腔的呜咽,含混不清地呢喃出声:“……殿下……别……别恨我……妾身罪该万死……妾不该撒谎。”
这声梦呓轻若蚊蚋,却仿佛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
然而,这短暂的温暖并未持续。下一秒,一记不轻不重的巴掌,带着惩戒的意味,猝不及防地落在了她因侧卧而微微撅起的后腰下方!
“啪”的一声脆响,在寂静的寝殿内格外响亮。
阿福猛地从混乱的梦境中被彻底惊醒,“啊”地低呼一声,身体因受惊而弹动了一下。她惊慌失措地睁开眼,瞬间对上赖陆那双在昏暗中幽深难辨的桃花眼。他不知何时已完全清醒,正半支着身子,垂眸看着她,脸上看不出喜怒。
“殿、殿下……” 阿福吓得魂飞魄散,梦中的审判与现实的责罚仿佛重叠在了一起。她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挣脱他的怀抱,踉跄着跪倒在榻榻米上,深深伏下身,额头紧贴冰冷的地板,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妾身失仪!惊扰殿下安寝,罪该万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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