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引:** 素帛勾连旧时梦,朝堂憋闷忆知音。暗敕銮驾择吉日,欲向梵刹觅凤踪。
那方素绫被云承睿以玄色丝线密密缝于龙袍内衬之中,紧贴心口的位置。丝帛冰凉的触感早已被体温焐热,如同一个滚烫的秘密,日夜灼烧着他的胸腔。那清逸的字迹,字里行间欲语还休的委屈与坚韧,在他脑海中反复盘旋,挥之不去。
连日来,他在朝堂之上愈发沉默,那沉默并非妥协,而是一种积压着风暴前的死寂。金銮殿上,蟠龙柱下,蒲忌植领着一干御史台官员,将一份洋洋洒洒数千言的《核查皇庄田亩并规范岁入章程》呈递上来。老臣声音洪亮,言辞恳切,句句不离“为陛下分忧”、“体恤民力”、“廓清积弊”。
云承睿高坐龙椅,指尖划过奏本上工整的楷书。条条款款,看似公允周全,细究之下,却处处埋着精巧的倒刺。诸如“增设清吏司,专司皇庄稽核”,“岁入明细,需报户部与内阁备案”,乃至“庄头人选,当由内务府与吏部共议”——每一步都在不动声色地切割、蚕食着皇室直接掌控的田产与财源,为日后更进一步限制皇权铺下稳固的基石。
他看得分明,那墨字背后是世家大族贪婪的面孔,是他们试图将帝王也纳入其规则框架之内的野心。胸中一股郁气翻腾,几乎要冲破喉咙。他下意识地按了按心口,那方素绫的轮廓隔着层层衣料,带来一丝微弱的、却真实的支撑。
若是她在……
这个念头不受控制地窜起。
若是苏璃在,她定能于这看似滴水不漏的章程中,一针见血地指出那最关键的命门。她或许会微微蹙眉,用那清冷而理智的声音分析:“陛下,蒲公此议,看似为国,实则揽权。清吏司之设,犹如在陛下臂膀上另植耳目,长此以往,皇庄恐不复为陛下之私产,而沦为朝堂博弈之公器。当务之急,非驳斥全文,乃于关键处嵌入钉子,譬如,坚持清吏司主官需由陛下钦点,或规定最终裁决权仍在内务府……”
她甚至能想出四两拨千斤的反制之策,或许是以退为进,同意核查,却将范围扩大到所有功勋贵戚的田庄;或许是另起炉灶,提出一套更利于皇权的管理新法。她总有办法,在僵局中撕开一道口子。
可如今,他只能听着蒲忌植等人看似谦恭实则强硬的陈述,看着下方不少官员附和点头,一种孤家寡人的憋闷感油然而生。他最终只是淡淡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章程朕看过了,蒲爱卿与诸位用心了。此事关乎国本,容朕再细细思量。” 他将奏本合上,置于御案一角,那动作里带着不易察觉的疲惫与抗拒。
退朝后,刘婕妤精心打扮,抱着新得的焦尾琴来到紫宸殿侧殿,纤指拨弄,试图以一曲新学的《江南好》引他开怀。琴音淙淙,婉转缠绵。她又奉上亲手制作、形如莲花的精巧点心,甜腻的香气在殿中弥漫。
云承睿看着她明媚娇艳的脸庞,那刻意迎合的笑靥,曾经或许能让他暂忘烦忧,此刻却只觉得空洞。他尝了一块点心,糖霜的甜意在舌尖化开,却如同嚼蜡,无法下咽。那欢愉是浮在表面的,轻飘飘的,触及不到他内心沉重的块垒。
他挥了挥手,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朕有些乏了,你先退下吧。”
刘婕妤眼底闪过一丝失落,却不敢多言,乖巧地行礼告退。
殿内重归寂静。他信步走到殿外廊下,初夏的晚风带着太液池残留的荷香徐徐送来,拂动他龙袍的衣摆。他再次下意识地抚向胸口,那方素绫的存在感前所未有的鲜明。耳边仿佛又响起多年前,太液池边,那个女子清冷而睿智的声音,那时他们讨论的并非风花雪月,而是盐铁之政。她说:“殿下,治大国如烹小鲜,火候过猛则焦,佐料不均则寡味。然最关键者,非技艺,乃掌勺之人心境。心浮气躁,则满盘皆输;洞若观火,方能游刃有余。”
解语花。
他脑海中蓦地跳出这三个字。这满宫粉黛,争奇斗艳,或娇憨,或柔媚,或端庄,却无一人能如她那般,懂得他作为帝王的雄心与困顿,也懂得他褪下龙袍后,作为一个普通男子的脆弱与渴望。她是他棋盘上唯一能跟上他思路,甚至偶尔能让他警醒的对手,亦是这孤高九重天上,唯一曾让他感到灵魂有所依归的知音。
夜色渐浓,宫灯次第亮起,将他的影子拉得长长。
“德顺。”他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一直静候在阴影里的老内侍立刻趋步上前,躬身道:“老奴在。”
“钦天监近日可呈报了什么吉日?”他目光依旧投向宫墙之外,那片被沉沉夜色笼罩的方向,语气平淡,仿佛只是随口一问,“朕……想去感恩寺上香,为国祈福,愿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他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无可指摘。
德顺心领神会,头垂得更低,声音也压得极轻,确保只有近前的皇帝能听见:“回陛下,钦天监昨日刚呈了本月吉凶表。三日后,六月初八,便是大吉之日,天德合,月德合,宜祈福、斋醮、出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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