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九的风跟淬了冰的刀子似的,刮过黄河滩的枯苇荡时,总带着呜咽的响。王石缩着脖子往河沿走,单衣上的补丁被风灌得鼓鼓囊囊,像贴在身上的破布片。九岁的身子骨在这样的寒风里直打晃,他却不敢停,李氏的烧火棍还在门后等着,那东西落在背上的疼,比冻疮钻心多了。
河面上的冰结得老厚,青黑色的冰壳上冻着一层白霜,脚踩上去咯吱作响。王石蹲下身,手刚要按在冰面上,钻心的疼就顺着指尖爬上来——手背肿得像发面馒头,紫红色的冻疮上裂着好几道血口子,结了层黑痂,碰一下就像有针在肉里搅。他咬着牙往手心里哈气,白气刚冒出来就被风卷走了,手还是僵的,连攥拳都费劲。
“磨蹭到日头落吗?”李氏的声音从身后追过来,裹着冰碴子砸在他背上。王石没回头,也知道她手里准捏着那根磨得发亮的烧火棍,棍梢还沾着灶膛里的黑灰。上次他挑水慢了半步,那棍子就带着风声落下来,后背疼了三天,夜里躺进草堆都得小心翼翼。
“娘,手疼……”他声音细得像蚊子哼,刚出口就被风撕成了碎片。
“手疼?我看你是骨头疼!”烧火棍真的落下来了,打在背上不算,还往胳膊上抽了一下,“家里的水缸见底了,你想渴死金宝?”
王石猛地直起身子,胳膊上的疼混着手背的冻疮,让他眼冒金星。他看见李氏怀里裹着的金宝,那孩子穿着厚棉袄,小脸冻得通红,却还在吮着手指。李氏把金宝往怀里紧了紧,骂骂咧咧地往回走:“半个时辰挑不回水来,看我不扒了你的皮!”
风更紧了。王石捡起脚边的镐头,木柄冻得像冰,他只能用袖子裹着攥住。镐头落下时,冰面发出沉闷的响声,裂开一道细缝,冰屑溅起来,落在他脸上、脖子里,像无数小刀子在割。他一下下抡着镐头,胳膊越来越沉,手背上的冻疮被震得生疼,血痂裂开,渗出血珠,很快又冻成了冰粒。
好不容易凿开个窟窿,他把水桶放下去,水刚满半桶,桶沿就结了层薄冰。他挑着担子往回走,扁担压在肩上,勒得生疼。脚下的路冻得硬邦邦,他走得摇摇晃晃,桶里的水晃出来,溅在裤腿上,没走几步就冻成了冰壳,走路时哗啦作响。
路过村口老槐树时,他看见张屠户家的小子在扫雪,那孩子穿着新做的棉鞋,跺着脚取暖,棉鞋上的绒毛沾着雪粒,看着就暖和。王石低下头,看了看自己脚上的单鞋,鞋底早就磨穿了,露出的脚趾冻得发紫,冻疮肿得把鞋都撑变形了,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回到家时,李氏正守着灶台烧火,金宝坐在灶门前的草堆上,手里拿着块窝头啃。王石把水倒进缸里,刚要喘口气,李氏就把一个破碗扔过来:“锅里的糊糊,自己盛了赶紧滚。”
碗里的糊糊稀得能照见人影,还带着点焦糊味。王石蹲在灶台边,小口小口地喝着,热流顺着喉咙下去,却暖不了冻透的身子。他看见金宝手里的窝头,黄澄澄的,还冒着热气,金宝咬了一口,掉在地上的渣子被李氏捡起来,吹了吹又塞回他嘴里。
“娘,我也想吃窝头。”王石忍不住开口,声音低得像蚊子叫。
李氏瞪了他一眼:“你也配?金宝是王家的根,你算什么东西?”她把金宝抱起来,往正屋走,“天凉了,回屋睡觉去,娘给你讲故事。”
王石喝完糊糊,刚要收拾碗筷,就听见正屋里传来金宝的哭声:“我冷……我要盖棉被……”
“乖,娘给你盖棉被。”李氏的声音软得像棉花,“这可是你爹托人从县城买的新棉被,暖和着呢。”
王石的心沉了沉。他知道那床棉被,蓝布面的,里面絮着新棉花,是上个月李氏回娘家时带回来的,从来不让他碰。他缩了缩脖子,把碗摞起来,慢慢挪到柴房。
柴房里堆着过冬的柴火,墙角有个草堆,那就是他的床。他把草堆扒开个窝,钻进去,草梗硌得身子疼,却挡不住往骨头缝里钻的寒气。脚底板的冻疮早就破了,血水流出来,把草都浸湿了,冻得硬邦邦的。
他实在冷得受不了,爬到灶膛边,灶膛里的余烬还带着点温度。他把脚伸进去,埋在热灰里,烫得冻疮一阵发麻,却比冻着舒服多了。可没一会儿,就传来钻心的疼——冻疮破了,血水混着烟灰结成硬块,粘在脚底板上,一动就撕得皮肉生疼。
正屋里传来金宝咯咯的笑声,还有李氏讲故事的声音。王石把草堆往身上拉了拉,盖住耳朵,可那声音还是钻进来。他想起好几年前的冬天,还没有金宝的时候,娘也会把他的脚揣在怀里焐着,用粗粝的大手搓着他的手背,给他讲黄土地上的故事。
可自从有了金宝,一切都变了,他似乎有些明白了亲生的和不是亲生的差别。他的梦里似乎又有一些影影绰绰的影子浮现,那是关于江南,关于一个青色衣衫的美丽温柔的女子,可是怎么也拼不成那个女子的真切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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