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的风还在巷口打转,陈九黎站在街心,左眼像是被砂纸磨过,金纹在皮下忽明忽暗,像有活物在爬。他没动,只是抬起手,指节第三次敲在青石板上。
咚。咚。咚。
声音不响,却压住了风。
巷子深处那三个纸扎人,头颅缓缓转正,眼洞空荡,手里黄纸钱簌簌作响。它们没再动,也没再靠近——像是被什么拦住了。
他吐出一口浊气,袖中银针终于落回掌心,冰凉刺骨,针尖那点黑腻还未干透。他盯着它看了两息,随手在裤腿上擦了擦,重新别回腕间。
这玩意儿认主,不听人话,但好在……还听节奏。
他转身朝街尾走,脚步不急,布鞋踩在湿石板上,发出闷响。街灯全灭了,唯有一处还亮着——老茶馆的门缝里透出昏黄光晕,油纸窗上晃着人影,像是有人正拍案而起。
他没带伞,但知道那东西早晚得用。眼下体内气血仍翻腾不休,左眼时不时闪出残影:纸屑化人,无声嘶吼,地底青气如丝缠足。他得歇一歇,也得听一听。
茶馆这地方,死人不说谎,活人不说真话,可话里的鬼,比坟里爬的还多。
他推门进去,木门“吱呀”一声,里头正说到紧要处。
“……那媳妇儿吊在房梁上,舌头拖出来三寸长,缠着一根红头绳!你猜怎么着?绳子是新的,可打的结,是死人结!”
说话的是个穿灰褂的老头,唾沫横飞,手比划着,像亲眼见过。
“张家那宅子,夜里总有哭声,不是嚎,是‘呜呜’地抽,听着像在抹泪。前天王媒婆壮着胆去瞧,门没锁,屋里干净得像没人住过,可房梁上……那绳子还在晃!”
茶客们七嘴八舌,有人说是冤死,有人说是狐祟上身,更有甚者,压低声音道:“那红头绳,是‘引魂索’,专勾阳寿未尽的命。”
陈九黎没接话,径直走到角落坐下,要了碗粗茶。茶是冷的,他也不在意,指尖轻轻摩挲碗沿,左眼微眯,视野一沉。
茶馆里七个人,三个脚步落地无声,影子比人慢半拍——阴气沾身,轻则梦魇,重则招鬼上身。更古怪的是,那三人说话时,嘴里呼出的气是白的,可影子上却缠着淡青丝线,像是被什么东西牵着。
他不动声色,将袖中那半张符纸悄悄抽出一角,浸入茶碗。
水纹一荡,金光乍现。
刹那间,茶客们齐齐闭嘴,刚才还唾沫横飞的老头猛地呛住,脸涨成猪肝色,手拍着胸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其余几人眼神发直,像是突然忘了刚才在说什么。
油灯闪了三下,熄了又亮。
陈九黎收回符纸,茶水已黑如墨汁。他把碗推到一旁,心里有了数——这茶馆,早被人用阴气喂过,专等听鬼事的人,变成说鬼事的鬼。
他起身离座,茶馆外夜风扑面,左眼金纹终于平复了些。他没回铺子,而是拐进西街那条窄巷,巷底有家“半仙古玩”,门匾歪斜,檐下挂着一串铜铃,风吹不响。
门没锁。
他推门进去,铃不动,可柜台上那副龟甲突然“啪”地翻了个身,甲面裂纹指向南方。
王半仙坐在太师椅上,叼着烟杆,眼皮都不抬:“符纸三倍价,昨儿刚涨的。”
陈九黎没说话,只是将银针轻轻抵在柜台上,针尖微颤,频率与龟甲裂纹的走向同步——三短一长,再两短,像某种暗号。
王半仙猛吸一口烟,烟头“滋”地烧到手指,他“哎哟”一声,抬头瞪眼,看清是陈九黎,咧嘴笑了:“小兔崽子,还真通门路?”
他从抽屉里摸出半张泛黄符纸,边角残缺,像是被人撕过。递过来时,手指在符背上划了三下,低声道:“城南张家,别沾红头绳。”
陈九黎接过,符纸入手微沉,纸面粗糙,像浸过血又晒干。他没问,只点头。
王半仙嘬着牙花子:“你爹那桂花酿,喝得还顺口?”
陈九黎一顿。
“他每晚都喝,从不断。”
“哦。”王半仙眯眼,“那就好,那就好……有些事,喝着喝着,就忘了。”
陈九黎没接话,转身要走。
“等等。”王半仙叫住他,“你左眼……没事吧?”
陈九黎回头,不答反问:“你见过有这种眼的人吗?”
王半仙沉默片刻,吐出一口烟:“见过。三十年前,大雾起时,有个穿红衣的,站在城楼顶上,一针钉住地脉眼。第二天,他没了,只留下一只金瞳,埋在护城河底。”
陈九黎没动,只将符纸收进袖中。
“那眼,后来呢?”
“被人挖走了。”王半仙冷笑,“有些人,不信命,偏要改命,结果呢?命改了,人没了。”
陈九黎笑了笑,笑得不重,却让王半仙后背一凉。
他推门而出,夜风卷着纸灰味扑面。归途上,云层裂开一道缝,月光斜洒下来,正照在袖中符纸上。
符纸忽然泛起幽光。
陈九黎停下脚步,抽出一看——原本空白的背面,浮现出密密麻麻的蝌蚪状符文,弯弯曲曲,像是活的,在纸上缓缓游动。他指尖轻触,符文竟荡开一圈金光涟漪,像水波扩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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