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人府那扇象征着禁锢的沉重大门,在一个暖阳和煦的午后,被两名内侍从外面缓缓拉开。
没有铁链的刺耳声响,只有门轴转动的沉闷声音。光线涌入,照亮了门内站着的那个人。
凤昭云穿着一身干净整洁的亲王常服——玄青色银线暗纹锦袍,发髻梳得一丝不苟,只用一支简单的玉簪固定。
她的脸色有些苍白,身形也比以往清瘦了些,但眼神却不再是疯狂偏执的死水,而是一种历经煎熬后沉淀下来的、近乎破碎的清明。
她身上没有任何镣铐。自被关入宗人府那日起,女帝便下了严令,一应吃穿用度仍按亲王份例,不得苛待,更不得上刑具。这或许是惩罚中,唯一一丝不曾明言的温情。
她深吸了一口门外清冷的空气,抬步,稳稳地踏出了那道门槛。
步伐虽缓,却异常坚定,目标明确——紫寰宫。
紫寰宫内,凤昭阳正与怡亲王凤昭慧商议漕运新政的细则。刘恭言悄步近前,低声禀报:“陛下,三皇女在宫外求见。”
凤昭慧话语一顿,看向皇姐。
凤昭阳执笔的手微微一顿,随即便自然地将朱笔搁在笔山上,对凤昭慧温言道:“新政之事已大致明晰,余下的你看着办便是,先去忙吧。”
凤昭慧松了口气,知道皇姐心中已有决断,躬身退下。经过殿门时,她与站在那里的凤昭云目光短暂交汇,眼中流露出鼓励与欣慰。
凤昭阳抬眸,望向殿门。逆光中,那个她看着长大的妹妹一步步走入,在御阶之下停住。然后撩起袍角,端端正正地跪了下去,以额触地。
“罪臣凤昭云,叩见陛下。”她的声音带着久未说话的沙哑,却清晰无比。
殿内静默了一瞬。凤昭阳看着她伏低的背影,没有立刻叫起,只是淡淡问道:“在里面的这些时日,可曾想明白了?”
“是。”凤昭云依旧保持着叩首的姿势,声音闷闷传来,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力道,“罪臣……都想明白了。过往种种,皆是罪臣痴心妄想,是非不分,辜负圣恩,罪该万死。”
“起来说话。”凤昭阳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凤昭云这才直起身,却依旧跪着,抬起头,勇敢地迎上凤昭阳的目光。那双曾充满野心与怨怼的眸子里,此刻只剩下无尽的悔恨与一片洗净铅华后的坦诚。
“朕给你的圣旨,看过了?”凤昭阳问。
“看过了。”凤昭云回答,目光灼灼,“罪臣……不打算回封地了。”
“为什么?”
“卫铮将军将封地治理得井井有条,百姓安居,军纪严明,比罪臣在时更好。罪臣回去,于事无补,反而可能引人非议,徒增纷扰。”她顿了顿,目光紧紧锁住御座上的姐姐,带着孤注一掷的恳切与回归本心的赤诚。
“罪臣想留在京城,留在皇姐身边。不敢再奢求亲王尊位,只求……只求能像小时候一样,跟在皇姐身后,做皇姐的小尾巴……或者,做皇姐手里最听话、最锋利的那把刀。”
她的声音微微发颤,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皇姐剑锋所指,便是罪臣毕生所向。无论是朝堂蠹虫,还是边境豺狼,罪臣愿为皇姐前驱,肝脑涂地,万死不辞!只求皇姐……给罪臣一个机会,让罪臣还能……还能为皇姐、为凤氏江山尽一份心力。”
说完,她再次深深叩首,等待着命运的裁决。
凤昭阳静静地看着她,许久,终是轻轻叹了口气。这一声叹息,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也吹散了姐妹间最后的隔阂冰霜。
她起身,缓步走下御阶,来到凤昭云面前,伸手亲自将她扶起。
“说什么刀不刀的,”凤昭阳的语气带着一丝久违的、属于长姐的嗔怪。
她抬手,用指尖轻轻拂去凤昭云眼角不自觉渗出的湿意,“起来,让皇姐好好看看。”
凤昭云借着她的力道站起,感受到那熟悉的、带着龙涎香气的温暖靠近。鼻子一酸,强忍的泪水几乎再次决堤。
凤昭阳仔细端详着她清减的面容,眼中流露出真切的心疼:“瘦了这么多。在里面,他们可有怠慢于你?”
“没有,”凤昭云连忙摇头,声音哽咽,“一切都好,吃穿用度都与往常无异。皇姐……未曾亏待过罪臣分毫。”正因如此,她才更加无地自容。
凤昭阳点了点头,目光落到自己右肩。语气变得轻描淡写,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这里的伤,快好了。你想看看吗?”
凤昭云浑身一震,愕然地看着她。
不等她回应,凤昭阳已用左手轻轻拉开了右侧衣襟,露出了锁骨下方那道依旧狰狞的粉红色疤痕。
那疤痕如同一个无声的控诉,刻印在帝王尊贵的躯体上,也刻印在凤昭云的心上。
刹那间,所有的自责、后悔、心疼如同海啸般将凤昭云淹没。她死死盯着那道疤,仿佛能想象出利刃破开皮肉、毒血浸染时的惨烈。是因为她!都是因为她愚蠢的执念,才让皇姐承受了这样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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