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冬的日光透过紫寰宫高窗上的蝉翼纱，在青玉地砖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暖阁内，银丝炭在错金螭兽炉中静静燃烧，散发出松木的清香。凤昭阳端坐于御案后，朱笔在奏章上划过沉稳的声响，眉宇间带着惯有的威仪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凤昭云坐在下首的绣墩上，已静静等候了一炷香的时间。
她穿着一身素净的玄色常服，料子是上好的云锦，却无任何纹饰。长发用一根简单的白玉簪松松挽起，几缕碎发垂在耳侧，更衬得脸色苍白。
这些时日在宗人府的静思，磨去了她眉宇间的桀骜与戾气，沉淀下一种近乎脆弱的平静。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衣袖的滚边，目光低垂落在自己膝头，仿佛在积蓄着开口的勇气。
终于，她抬起头，望向御座上的皇姐，声音不高，却清晰地打破了满室寂静：“皇姐，我……想去一趟椒凰殿。”
“啪。”
凤昭阳手中的朱笔猛地顿住，一滴饱满的朱砂险些滴落在奏章上，晕开一小团刺目的红。
她缓缓抬起眼，凤眸中瞬间凝聚起锐利如实质的审视，更深处，是一闪而过的紧张与戒备。
椒凰殿，雪沉璧——这个名字是他们姐妹之间最深、最疼的伤疤，是绝不能轻易触碰的禁区。
“你去做什么？”凤昭阳的声音冷了下来，如同殿外尚未融尽的冰雪，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瞬间让暖阁内的空气凝滞。
凤昭云迎着她迫人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她的眼神坦荡而澄澈，如同被山泉洗过的墨玉，清晰地映出自己此刻的决绝：“我去请罪。”
她顿了顿，仿佛每个字都经过千钧之力的斟酌，语气是前所未有的认真，甚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孤注一掷的惨烈：“为我当初那些混账至极、禽兽不如的行为，向凤君殿下……当面请罪。”
她深吸一口气继续道，声音微微发颤，却异常坚定，“皇姐，我知道你不放心，我知道我罪孽深重。我向你保证，只是请罪，绝无他意，更不敢再有半分亵渎。若我今日……若我踏入椒凰殿后，再对凤君殿下有半分不敬，或有任何逾矩之行，无需皇姐动手，我自行了断在你面前！若违此誓，天诛地灭，神魂俱散，永世不得超生！”
凤昭云的目光灼灼，里面是洗尽铅华后毫无保留的真诚，以及一丝孤狼舔舐伤口般的恳求。她知道，这是她必须迈过去的一道坎，不仅是为了求得雪沉璧的原谅，更是为了彻底斩断自己那扭曲的执念，向皇姐证明，那个迷失在权欲和情障中的凤昭云已经死了。
凤昭阳紧紧盯着她，仿佛要通过她的眼睛，看穿她灵魂最深处的每一丝波动。
暖阁内寂静得可怕，只有更漏滴答，一声声敲在人心上。时间仿佛被拉长，每一息都显得格外漫长。
凤昭云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和血液冲上头顶的嗡鸣。
许久，久到凤昭云几乎要支撑不住那挺直的脊背时，凤昭阳才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那叹息轻得像一片羽毛落下，却带着千钧的重量。
她疲惫地抬手，揉了揉紧蹙的眉心，这个动作让她看起来少了几分帝王的冷硬，多了几分属于长姐的无奈。
“朕准了。”她终是松了口，这三个字仿佛耗去了她不少力气。但随即，她放下手，目光恢复清明，伸手从御案一侧拿起另一封早已用明黄绢帛封好的旨意，递了过去，语气不容置疑，“这个，你也拿去。”
凤昭云一怔，有些茫然地双手接过。那绢帛触手温凉，上面熟悉的龙纹让她指尖微颤。她依言轻轻展开，当看清上面的字迹和末端那方鲜红的“皇帝之宝”玉玺印时，她的瞳孔猛地收缩，呼吸骤然停滞——
那竟是一道恢复她恪亲王爵位的圣旨！言辞恳切，肯定了她过往的功绩（纵然微小），也提及了她如今的悔过，最后明确恢复其亲王封号与待遇。落款的日期，竟是数日之前，远在她今日开口请罪之前！
“皇姐……这……这……”她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望向御座上神色平静的皇姐，眼中瞬间涌上滚烫的热意，视线迅速模糊。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哽咽得说不出完整的话。
原来，皇姐早就……早就准备原谅她了吗？
凤昭阳看着她瞬间红透的眼眶和颤抖的嘴唇，目光复杂难辨。最终化为一声更深的、带着怜惜的轻叹：“你既已真心悔过，愿意收起爪牙，做朕手中之刃，没有一个合适的身份，如何行事？难道要朕的亲妹妹，朕亲口承认的‘刀’，一直顶着庶人之身，在这京城，在这朝堂行走吗？”
她的语气稍稍加重，“拿着它，昭云。别再让朕……和母皇失望了。”
“皇姐！”凤昭云再也抑制不住，泪水夺眶而出。她紧紧攥着那卷沉甸甸、仿佛还带着皇姐掌心温度的圣旨，如同攥住了救命的浮木。
再次深深叩首，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地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臣妹……臣妹凤昭云，绝不负皇姐今日信任！此生此世，绝不负您！”
她起身时，额间已是一片微红。她小心翼翼地将圣旨收入怀中，贴近心口，仿佛那不止是一道旨意，更是她重新活过来的凭证。
在她转身，步履略显匆忙却异常坚定地离开紫寰宫后，凤昭阳静静地看着她消失的背影。对着空无一人的暖阁角落，声吩咐，声音轻若耳语，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影，跟着她。护好凤君，若有任何异动……即刻制止。若只是寻常，不得现身，不得让她察觉。” 一道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的黑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掠出殿门。远远缀在了凤昭云身后，气息收敛得完美无瑕，仿佛从未存在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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