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气在凌云阁里淤积了三日,像阴沟里沤烂的草。司马师扯下左眼湿帛时,扯下了一层粘连的皮肉,刺痛让他太阳穴突突直跳。他没有唤医官,只将染血的素帛扔进铜盆,盆里漂着昨日用过的、前日用过的,一盆浑浊的淡红色。
司马昭进来时,正看见兄长用独眼审视案上的两幅地图。雍凉图已被朱笔画满箭头,像裂开的血管;淮南图干净些,只在寿春城北标了个不起眼的墨点。
“坐。”司马师没抬头。
司马昭跪坐到下首的蒲团上。窗外老槐的枯枝刮着窗棂,一声,又一声,像钝刀在骨头上试刃。
“子上。”司马师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如磨砂,“可知此番‘净秽’,净的是何物?”
司马昭喉结动了动。他想答“逆党”,想答“曹芳羽翼”,话到嘴边却咽了回去——兄长要的不是这些。
司马师枯瘦的食指戳在淮南图上那个墨点处:“净的是‘缝隙’。”指节叩击羊皮纸,发出沉闷的笃笃声,“皇权与权臣,本该是铜墙铁壁,严丝合缝。曹芳却妄想撬开一道缝——用许允的愚忠,用夏侯玄死后那点虚名,甚至用云午那帮优伶的舌头……”他冷笑,左眼空洞处的筋肉抽了抽,“缝隙一生,流言便如蛆虫滋生。今日能塞进一把匕首,明日就能塞进一支大军。”
“兄长雷霆手段,缝隙已合。”司马昭说。
“合?”司马师转过脸来,那只完好的右眼里有某种让司马昭脊背发凉的东西,“你错了,子上。缝隙不会‘合’,只会被更强大的东西‘填平’。我们用什么填?是武库里三千副铁甲,是永宁宫郭芝按着郭太后的手盖下的那方玺绶——”他顿了顿,“还有,你昨日递来的乐浪郡驿报。”
司马昭呼吸一滞。
三天前的深夜,钟会曾立于这同一处阴影里。那时司马师左眼刚敷上新药,整个人陷在榻中像个纸扎的俑。钟会的声音压得极低:
“许允已至幽州,再有十日可抵乐浪。只是……此人素有名望,若留性命,恐成后患。”
烛火噼啪一声。司马师沉默的时间长得让钟会额角渗出细汗。终于,他开口,每个字都像从冻土里刨出来的:
“乐浪苦寒,瘴疠之地。许允体弱,病故于途,也是常情。”
钟会抬眼。司马师的独目在昏暗中泛着死水般的光。
“要像真病。”司马师补充道,手指无意识摩挲着榻沿——那里有一道旧划痕,是高平陵之变那夜,他反复推演地图时用指甲刻下的。
“属下明白。”钟会躬身,“他那两个儿子……”
“若才过其父,”司马师打断他,声音陡然尖锐,“便是新缝。”
“诺。”
此刻,司马师将思绪从回忆中拔出,重新看向地图。他起身时踉跄了一下,司马昭下意识要去扶,被他挥手挡开。他走到西窗前,推开一道缝,冷风灌进来,冲淡了室内的药味和血腥。
“内部缝隙暂填,外壁裂缝却渐深。”他望着西方天际,那里云层低垂,仿佛压着蜀地的群山,“姜维闻我废立,必再图陇右。至于淮南毋丘俭……”他按了按剧痛的左眼,“张特封侯的庆功宴上,他看那枚安丰乡侯印的眼神——我记着。”
司马昭顺着兄长的目光望去。淮南图在案上微微卷起一角,寿春那个墨点旁,他仿佛看见毋丘俭登城北望的身影,看见文钦酒后舞剑时通红的眼睛。这些都是密报送来的碎片,兄长却将它们拼成了完整的警兆。
“治国如医病,见症施针。”司马师转身,独目锁定弟弟,“如今‘内虚’暂稳,该治‘外邪’了。子上,你以为下一针,该刺向何处?”
司马昭垂首。他知道这不是询问,是考校,是放权的试探,也是一张浸透鲜血的试卷。他脑中飞速闪过陇右的烽燧、淮南的屯田、洛阳暗流涌动的朝堂,最后停留在父亲司马懿临终前抓着他手腕说的那句话:“家族为重……一切以家族为重。”那时父亲的手枯如鹰爪,指甲掐进他肉里。
“当先稳内政。”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平稳响起,“废立初定,人心浮动。宜宽刑省赋,抚恤夏侯玄、李丰等族中老弱,示天下以仁。至于外患……可令邓艾、郭淮加强陇右防务,以守代攻;淮南方面,不妨升毋丘俭为镇东大将军,加节钺,以安其心。”
司马师静静听着,脸上无波无澜。直到司马昭说完,他才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去吧。”他说,“诏书你来拟。”
司马昭躬身退出。走到门边时,他下意识回头——案角那盏雁鱼灯的阴影里,有一小片深褐色的污渍,不知是药汁还是血,干涸在那里,像地图上多出来的一个墨点。他脚步未停,心中却有什么东西沉了下去,沉进一个他自己也未曾探明的深渊。
门关上时,带起一阵风。案头那张淮南图被吹起,又落下,覆住了那片污渍。
西行官道上,马车颠簸得厉害。曹芳数不清多少次撞到车壁,额角已经青了一块。他懒得去揉,只是攥紧了手中的螭龙玉佩。玉是温的,被他攥了三天三夜,攥出了汗,攥得像要化在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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