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四)
老周是在一个深秋的清晨走的。王香花像往常一样,天蒙蒙亮就打了温水准备给他擦脸,却发现老人异常安静,胸口没了起伏。她怔了一下,手指探到老人冰凉的鼻息下,心里那块悬了许久的石头,终于沉沉落了地,砸起一片无声的尘埃。没有慌乱,她平静地按响了呼叫铃。医生护士很快来了,宣告了死亡时间。病房里响起家属压抑的哭声。
周善良红着眼睛处理完父亲的后事,在养老院门口找到了王香花。他把一个厚厚的信封塞到她手里,声音沙哑:“王姐,这是最后几天的工钱,按天数算的,一分不少。另外这五百,是我和我妈的一点心意。你照顾我爸尽心尽力,我们全家都记着。”
王香花看着那个明显厚出一截的信封,坚决地推了回去:“小周老板,工钱我收下。这五百,我不能要。老周叔最后的日子,也是我的本分。”
两人推让了几个来回。周善良见她态度坚决,叹了口气,不再强塞。过了两天,王香花还是去参加了老周的葬礼,默默随了一份礼金,不多,刚好五百块。这钱,她送得心里踏实。这笔钱,加上她省吃俭用攒下的,总算凑齐了小儿子拖欠的学费和资料费。看着汇款成功的短信提示,她长久以来紧绷的肩膀,才微微松懈了一寸。
老周走了,王香花离开了那家养老院。她找了份新活:在一家综合医院做夜间陪护。病人大多是手术后能基本自理的,活儿相对轻松些,但钱也少了一半,只有一百块一天。为了多挣点,白天她又接了两家小公司的保洁,时间卡得死死的。清晨天不亮就去打扫办公室,中午在医院食堂匆匆扒几口饭,下午再赶去另一家,傍晚稍作喘息,晚上七点准时到医院接班。日子像上了发条的陀螺,在消毒水味和清洁剂的气味里高速旋转,疲惫刻在眼下的乌青里。
安稳的日子刚过了一个多月,那个来自江门的、如同噩梦回响的号码再次在王香花手机上疯狂跳动。还是朱金华的房东,语气比上次更急更慌:“王姐!你快回来吧!朱老板这次是真不行了!人昏迷送医院了!医生说是糖尿病,很严重!酮症酸中毒了!要命啊!”
王香花握着手机,站在刚拖完地、还泛着水光的医院走廊里,消毒水的味道直冲脑门。糖尿病?昏迷?她脑子里一片空白。恨吗?怨吗?当然有。那个男人挥霍无度时,何曾想过今天?可电话那头房东语无伦次的描述里,透着人命关天的恐慌。两个孩子还在江门。她闭上眼,深深吸了口冰冷刺鼻的空气,那气息仿佛带着铁锈味。
“我订最快的车票回去。”她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再次站在江门那家充斥着药水味和死亡气息的医院病房里,朱金华躺在病床上,脸色灰败,瘦得脱了形,身上插着好几根管子,床边吊着胰岛素泵。医生的话冰冷而残酷:严重的Ⅱ型糖尿病,伴随多种并发症(肾病、眼底病变),酮症酸中毒虽然暂时抢救过来,但后续治疗是个无底洞,需要长期、严格的药物控制和监测,费用高昂。
王香花看着病床上那个曾经不可一世如今却奄奄一息的男人,又看看围在床边、一脸惶恐无助的一双儿女(女儿刚上高中,儿子念初中),胸腔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最终都被一种沉重的现实感压了下去。恨和怨,在生死和儿女面前,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家里……还有什么钱?”王香花问女儿。
女儿怯生生地拿出父亲的旧钱包,里面只有几张零钱和一张银行卡。“妈,爸…爸把我们在江门那套小房子的房租卡给我了,说每月租金用来给我和弟弟交学费、生活费。他自己的工资卡……好像没什么钱了。”女儿声音带着哭腔,“爸住院押金,是房东阿姨帮忙垫的,催着要还呢。”
王香花拿起那张属于房租的银行卡,去ATM机查了余额。每月固定的租金收入,扣除给房东的,剩下的勉强覆盖两个孩子的开销。朱金华自己的工资卡,余额显示只有五万出头。而这几天抢救的费用单,已经像雪片一样积压在床头柜上,触目惊心。
“治。”王香花看着病床上毫无生气的朱金华,又看看两个惊慌的孩子,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房子,卖掉。”
卖房的过程像一场钝刀割肉的凌迟。那套位于江门老城区、地段普通的小两居,是他们曾经打拼多年唯一的固定资产,也是如今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中介带着形形色色的买家来看房,挑剔着装修老旧、户型不好,价格被一压再压。王香花木然地配合着,签下一份份文件。每签一个字,都像是在亲手埋葬一段过往。最终,房子以远低于市场预期的价格成交。拿到房款的那天,钱还没焐热,就被迅速填进了医院那个深不见底的黑洞:高昂的胰岛素、进口降糖药、每周的透析费用、各种检查化验……朱金华的病情像一把贪婪的火,疯狂地吞噬着这些用“家”换来的钱。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喜欢荷叶闲客中短篇小说选集四请大家收藏:(m.zjsw.org)荷叶闲客中短篇小说选集四爪机书屋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