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房(七)
那罐浑浊雨水里的蔫败野花,被我挪到了客厅唯一能晒到点午后阳光的窗台角落。瓦罐粗糙,刻着那个小小的“李”字的一面,固执地朝着屋内。每天下班回来,第一件事就是看看它,看看那几根纤细的、沾着泥点的茎秆是否还倔强地挺立着,看看罐底的水是否干涸。那一点浑浊的生机,成了这冰冷空房里唯一看得见的、微弱的心跳,支撑着我摇摇欲坠的神经。我学着李婶的样子,小心地添一点清水,动作笨拙,生怕弄折了那脆弱的茎叶。
扳手依旧放在枕头下,冰凉的金属触感是每个夜晚最后的依靠和警示。日子在巨大的压力和流言的冰层下,缓慢而窒息地前行。厂里的孤立感越来越重,连中午去食堂,都习惯性地端着饭盒缩在最角落。空气里漂浮的议论声似乎小了些,但那些目光——探究的、怜悯的、更多是避之不及的——却像无形的针,无处不在。
这天下午,流水线出了点小故障,难得的提前下了小半天工。冰冷的雨丝又飘了起来,灰蒙蒙地笼罩着县城。我裹紧单薄的外套,缩着脖子,匆匆往家走。快走到单元楼下时,远远看见楼门口昏黄的路灯下,站着两个佝偻的身影。那熟悉的、刻进骨子里的佝偻姿态,像两根被风雨侵蚀到快要折断的老树。
是公公和婆婆。
他们没打伞,婆婆头上顶着一块洗得发白的旧手帕,已经被细雨濡湿了大半,紧贴在花白的鬓角上。公公穿着他那件洗得看不出颜色的旧棉袄,袖口磨损得厉害,双手抄在袖筒里,背驼得更深了。两人就那么孤零零地站在冰冷的雨雾里,望着单元楼黑洞洞的入口,像两尊被遗忘在荒野的石像。
我的心猛地一揪,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他们怎么来了?这么冷的天,还下着雨?出什么事了?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我。
“爸!妈!”我几步跑过去,声音因为急切和担忧有些发颤,“你们怎么来了?下着雨呢!快上楼!”我赶紧去搀扶婆婆的胳膊,触手一片冰凉。
婆婆抬起头,被雨水打湿的头发黏在苍老憔悴的脸上,浑浊的眼睛里盛满了浓得化不开的愁苦和一种近乎绝望的疲惫。她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只是反手紧紧攥住了我的手腕,那枯瘦的手指冰凉刺骨,力气却大得惊人,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公公只是沉默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浑浊、沉重,里面翻涌着太多我看不懂也承受不起的情绪——有愧疚,有痛苦,还有一种更深沉的、被逼到绝境的无奈。
“上楼说,上楼说!”我压下心头的恐慌,搀扶着婆婆,引着沉默的公公,走进了冰冷的楼道。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心沉甸甸地坠着。
打开门,一股熟悉的、混合着灰尘和冷寂的空气扑面而来。婆婆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客厅,当看到阳台上那几盆依旧半死不活的绿萝时,她的嘴唇哆嗦了一下,浑浊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滚落下来,混着脸上的雨水。公公则闷头在沙发上坐下,双手依旧抄在袖筒里,低垂着头,花白的头发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眼。
我手忙脚乱地给他们倒热水,又翻出两条还算干净的干毛巾递过去。“爸,妈,先擦擦,暖和暖和。出……出什么事了?”我的声音干涩发紧。
婆婆用毛巾胡乱擦了擦脸和头发,那动作带着一种麻木的机械感。她没喝水,只是紧紧攥着那杯热水,仿佛汲取着一点微薄的暖意。她抬起泪眼婆娑的脸,看向我,又飞快地低下头,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哭腔和一种难以启齿的艰难:
“小芸……妈……妈和你爸……对不住你……” 话没说完,眼泪又汹涌而出。
公公依旧沉默着,只是肩膀难以抑制地微微耸动了一下。
“妈,您说什么呢!”我心头的不安急剧放大,“到底怎么了?你们说啊!”
婆婆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猛地抬起头,浑浊的泪眼里充满了痛苦和哀求:“是三叔……三叔公……他们……他们又去家里了!”她声音颤抖,“说……说我们老糊涂……说建成没了……这房子……这房子是张家出的首付……是……是建成的命根子……不能……不能让你一个外人……白白霸着……”
“外人”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心上。我浑身一僵,血液仿佛瞬间凝固。
婆婆喘了口气,泣不成声:“他们……他们骂得难听啊……说我们……说我们老两口……是绝户头……死了都没人摔盆……是张家的罪人……说……说要是我们不把房子……把房子的事理清楚……让……让张家绝了户……他们……他们就……就不让我们老两口……在村里……在祖宗坟前……抬起头做人……”她哭得几乎背过气去,枯瘦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
公公猛地抬起头,那张布满深刻皱纹、饱经风霜的脸上,第一次在我面前流露出如此深切的痛苦和屈辱。他浑浊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沉重而压抑的呜咽,像一头濒死的老兽。他布满老年斑、青筋凸起的手,死死地攥着自己的膝盖,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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