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二十四小时,是一场对意志与体力的双重炙烤 。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它被拉伸、扭曲,分割成无数个由火焰、焦炭与汗水构成的、令人窒息的片段。
炉火在咆哮。
炽热的浪潮一波波地从窑口涌出,扭曲了空气,让眼前的景象都变得模糊不清。窑口那猩红色的光芒刺得人睁不开眼,仿佛直视地狱的入口。汗珠不断从方琅琊的额角滚落,还没来得及滴落,就在半空中被蒸发,更多的汗水则顺着她的脸颊、脖颈流下,浸透了衣衫,又被高温迅速烤干,留下一层薄薄的盐霜。
她和窑工们轮流作业,不断地将一筐筐焦炭投入火口,用生命与汗水,维持着那足以熔化顽石的、接近1400摄氏度的高温 。每一次挥动沉重的铁铲,都牵动着早已酸痛不堪的肌肉;每一次靠近窑口,都感觉皮肤像是要被那无形的火焰灼伤。
短促的、令人窒息的劳作间隙,是漫长的、更为煎熬的等待。
当夜色如浓墨般浸透了整个庭院,唯有窑口那一点猩红的光亮,仿佛一颗被囚禁在人间的星辰时,她的思绪便会挣脱这具疲惫不堪的躯壳,飘向数里之外那座森严的府邸。
她想象着商砚辞此刻正面对着何等样的考量与审视。那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父亲的书房就是战场,言语为刀,心机作伐,其凶险丝毫不亚于她眼前这头吞噬着焦炭、咆哮不休的火兽 。她能想象到父亲那平静的语调下隐藏的压力,那看似随意的茶盏摆放间暗藏的机锋。商砚辞在父亲的书房里面对着无形的火焰,而她在这里,面对着有形的烈焰。
每当一股热浪将她逼退,她就会想到,父亲那审视的目光,是否也像这火焰一样,正一寸寸地炙烤着商砚辞的内心。每当她感到双臂酸软无力,几乎要握不住铁铲时,她就会想,商砚辞的意志,是否也正经受着同样严酷的考验。
他们隔着遥远的距离,却在同一个漫长的夜晚,经受着各自的“熔炼”。他们的命运,他们的未来,是否也能像这窑中的物质一样,在经历过烈火的焚烧之后,彻底打破原有的结构,融为一体,凝结成一种全新的、坚不可摧的存在?
“小姐,您去歇会儿吧,这里有我们呢。”一个仆人已经第三次前来劝说。
方琅琊摇了摇头,用衣袖擦去脸上的汗水与灰尘,留下几道黑色的印记。她拒绝了所有的休息劝告,固执地守在窑边。她不是那个养在深闺、弱不禁风的方家大小姐。在这一刻,她是这场实验的总工程师,是这场创造仪式的主祭司 。她必须亲眼见证,亲身感受这从无到有的每一步。
这漫长的守望,不仅仅是为了烧制玻璃。这窑炉,既是玻璃的熔炉,也是方琅琊意志的坩埚。这熊熊燃烧的烈火,既是在重构硅酸盐的分子结构,也是在淬炼她那颗因担忧与期望而备受煎熬的心 。
一次,在投入一铲焦炭后,她因为脱力和眩晕,身体晃了一下,险些摔倒。一直默默站在她身旁的梁师傅,突然伸出那只布满老茧的大手,稳稳地扶住了她的胳膊。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将一个装满清水的竹筒递到她面前。
方琅琊接过竹筒,一饮而尽。清凉的泉水滑过干渴的喉咙,让她混沌的大脑清醒了许多。她看着梁师傅,从对方那张被火光映得通红的脸上,看到了一种全新的情绪。那不再是怀疑和抗拒,而是一种复杂的、混杂着惊讶、钦佩,甚至是一丝敬畏的情绪。
她用这场不眠不休的苦行,证明着自己有资格去领导这场即将到来的变革。
一昼夜的等待,终于走到了尽头。
当窑门上用于封堵的砖石被一块块移开,当那扇沉重的铁门被缓缓开启的那一刻,一股仿佛来自地心深处的狂暴热浪,如同一头被囚禁万年的巨龙终于挣脱束缚,发出一声无声的咆哮,轰然冲出。
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向后退去,用手臂遮挡住灼热的脸庞和刺眼的强光。那股纯粹的热量,似乎要将空气都彻底点燃。
透过因高温而剧烈扭曲的空气,人们看到了窑膛深处的景象。
然后,整个工坊陷入了一片死寂。所有人都失语了。
坩埚依旧静静地待在窑膛的中央,但里面盛放的,早已不是什么平平无奇的灰白粉末。那是一种难以用任何言语去形容的物质。
它活着。
它在流动。
它散发着比正午的太阳还要炽烈夺目的光芒,仿佛一小块太阳的核心被囚禁在了这小小的陶土容器之中。那金色的、粘稠的液体,缓缓地翻腾着,每一次起伏都似乎蕴含着创世之初的磅礴力量。
那便是钠钙玻璃的玻璃液。是地狱之心,是光之源头 。
在场的工匠们,包括见多识广的梁师傅,都看呆了。他们一辈子都在和火与土打交道,从窑里取出过成千上万件陶器、瓷器、砖瓦,却从未见过如此景象。这已经超出了他们对“造物”的理解范畴。在这一瞬间,他们毫不怀疑,这位大小姐真的会魔法,她将一捧沙子和一堆盐,炼成了一小锅流淌的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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