嘈杂的人声,行李拖过青石板的摩擦声,父母翻来覆去、絮絮叨叨的叮嘱,还有被这异常动静惊醒、不明所以的孩童哭闹声……全都混杂在一起,像一锅煮沸了的、五味杂陈的粥,泼洒在黎明前最清冷的空气里。
廷玉没有去送。
他像一尊被抽离了魂魄的泥塑,将自己深深地蜷缩在自家屋后那片最浓重、最不为人注意的阴影里,背脊紧紧贴着冰冷粗糙的土墙,仿佛能从这熟悉的触感中,汲取一丝对抗离别的微薄力量。他的目光,穿过稀疏的竹篱,越过那些早起忙碌、面容模糊的人影,远远地、死死地钉在那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纤细背影上。
林筱黛背着一个洗得发白、看起来空瘪可怜的旧帆布包,低着头,脖颈弯出一道令人心酸的弧度,默默地跟在几个背着沉重行囊、步履匆忙的大人身后。她像一只离群的、惊慌失措的幼鹿,每一步都踏在廷玉的心尖上。
她一步步,迈出了寨口那象征性的低矮石门坎,踏上了那条如同灰白色带子般、蜿蜒曲折、无情地通向山外未知世界的小路。
晨雾很浓,浓得如同化不开的牛乳,又像是老天爷降下的、专为离别准备的重重幕布。她的身影在雾中很快变得模糊、缩小,成了一个移动的、黯淡的点。最终,彻底被那贪婪的、无所不包的乳白色雾气吞噬,消失不见。
仿佛被一只无形而冷漠的巨口,完全吞没。
廷玉依旧僵立在阴影里,直到寨口的喧闹渐渐平息,直到那浓雾背后传来隐约的、长途汽车引擎的轰鸣声,最终也消散在群山之间。他感觉胸口那块古玉,似乎也随着那远去的引擎声,微微发凉。
半晌,他缓缓抬起手,用指尖,极其轻柔地拂过自己的嘴唇。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昨夜、或者说,是前世般的、属于玉米秆垛的温热与馨香。随即,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几天后,周廷玉考上省城重点大学的消息,如同一声惊雷,炸响了周家寨乃至整个小镇。九十年代初,大学招生名额金贵,考上个中专都算是鲤鱼跳了龙门,能端上“国家饭”的铁饭碗。他这成绩,无疑是放了一颗卫星。
赶场天,镇上供销社那座灰扑扑的二层楼前,破天荒地拉起了红布横幅:“热烈祝贺本镇周家寨村周某某之子周廷玉金榜题名筑城大学!”那红色,鲜亮得灼眼,与周围灰败的建筑形成了刺目的对比。
临走那天,镇里、村里的干部都来了他家那间昏暗的堂屋,说了许多“为家乡争光”、“前途无量”的鼓励话,塞给他一个装着几百块钱和几张全国粮票的信封,顺带把那份至关重要的“农转非”户口迁移手续,郑重的交到了他手上。
握着那页薄薄的、盖着鲜红印章的户口迁移证,廷玉的手指微微颤抖。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周廷玉,算是半个“城里人”了,一只脚,已经实实在在地踏出了农门。这本该是无比喜悦、扬眉吐气的时刻,可他的心底,却奇异般地泛起一丝空落落的怅惘。那感觉,像是挣脱了某种束缚,却又仿佛失去了某种根基。
是父亲送他去县城坐长途汽车。山路崎岖,父子俩在半道歇脚。父亲蹲在路边一块被岁月磨得光滑的青石上,掏出那只油光锃亮的旱烟袋,吧嗒吧嗒地抽了几口。辛辣的烟雾缭绕着他沟壑纵横的脸庞,他的目光投向远处层叠的、沉默的群山,闷声说:
“好好念书,家里头,莫操心。”他顿了顿,烟雾从鼻孔缓缓溢出,声音更沉了些,“从你这一辈起,总算能……天天吃上白米饭了。”
话很朴实,没有任何华丽的辞藻,却像一块坚硬的石头,裹挟着父辈一生的艰辛与期望,重重砸在廷玉的心口。他鼻腔猛地一酸,一股热流直冲眼底。他慌忙别过脸,假装被山风迷了眼睛,目光仓皇地投向那无尽的山峦之外。
那里,有省城的繁华,有未知的大学,有一条被无数人艳羡的、光明的坦途。
而身后,是逐渐远去的周家寨,是吞噬了林筱黛的浓雾,是玉米秆垛里混杂着疼痛与欢愉的记忆,是怀中这块沉默而温热的、牵连着万古宿命的古玉。
车轮滚滚,载着少年和他复杂难言的心事,驶向山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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