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是一场无人能预演的戏剧,而周廷玉正飘在自己的葬礼上方,看着这场因他而起的人间悲喜剧。他突然发现,活人比死人会演戏多了——至少他这正主儿就演不出亲爹脸上那纵横的老泪,也演不出寨老口中那套不忠不孝的判词。
———————题记
天是死灰色的,像浸了水的旧棉絮,沉沉压在黔西北群山的脊梁上。那条通往周家寨的盘肠山道,如越冬后褪下的蛇蜕,苍白脆弱地悬挂在苍黛峰峦之间。
天刚蒙蒙亮,周廷玉的爹——一个被岁月磨砺得如同老树根的汉子,默默拎起黑色大提包。包里装着他儿子在筑城化作的一捧灰,以及那枚来自藏仙山古墓的黄褐色古玉。
骨灰盒随着步伐轻轻晃荡,周廷玉那已脱离肉身的意识,竟感到一种莫名的混沌。这就是死亡的滋味?他的魂灵想,一种钝重的、被包裹的混沌。
他爹在半道停下,坐在光滑的石头上,掏出油亮的小烟杆。山风吹动花白鬓发,旱烟的辛辣雾气缭绕。忽然,周廷玉看见爹那双年轻时熬坏的老眼,无声淌下几行浊泪,砸在脚下尘土里。
未到晌午,他们回到了寨子。寨口那株三人合抱的星杓古槐依旧伫立,虬枝如苍龙探爪。村人们被周廷玉娘撕心裂肺的嚎啕声吸引,三三两两聚拢过来。
按照周家寨的老规矩,死在外边的魂灵是,不能进入堂屋。村人们默默在菜地里辟出空地,将白布包裹的骨灰盒放在条凳上,用玉米秆搭起简易窝棚。
黑白照片上的周廷玉嘴角微翘,带着若有若无的嘲讽。这确实是他活着时的写照——恃才傲物、骨子里藏着执拗与不服。所以这最后的归程,除了家人乡邻,竟没有一个同学朋友从那个他曾经奋力想要融入的城市赶来。
周廷玉的魂灵扫过人群,目光定格在一个身影上。林筱黛,他生命中的第一个女人,牵着一个约莫三四岁、满身泥巴的小男孩。周廷玉心头猛地一悸——那孩子的眉眼轮廓,竟与自己有七八分相像!
他想起前往省城念书的那个暑假前夕,那个在山野玉米垛里的月夜。后来她去深圳打工,回来时似乎找过他……可惜他正好不在。等他后来觉得不妥,人海茫茫,哪里还有她的影子!
此刻,看着那个孩子,一个惊人的、被他一直忽略的可能性,像闪电般劈中了他。
周廷玉爹和两个哥哥低声交谈着走过来,林筱黛像是被惊动,立刻垂下眼睑,拉着孩子默默走开。那孩子却早已挣脱他娘的手,像只灵活的野猴子,哧溜爬上旁边高高的梨树,骑在树杈上,歪着脑袋不知是想偷采干瘪的秋梨,还是想够天上那轮晕晕乎乎的太阳。这充满野性与生命力的画面,与窝棚下的死寂形成了刺眼对比。
寨子里主持红白仪式的三公公被请来了。他捻着稀疏的山羊胡,给周廷玉下了断语:
一、无后而亡,是为不孝。
二、横死异乡,是为无福;
三、饱读诗书而未报家国恩典,反遭黜退,是为不忠。
结论是:如此不忠不孝无福之人,按古理,不宜厚葬。
然而刚出口,就遭到周廷玉娘强烈的反对。她嘶哑地喊着,说自家老三从小孝顺,坚决不同意无后一说,却又不能当众说清缘由。
周廷玉心里明白,三公公的后人们如此刻薄,不但是记恨当年周廷玉伯父把他家划为的旧怨,更是厌恶周廷玉这个满口、封建迷信的轻狂后生。
写就写吧,周廷玉的魂灵自嘲地想,反正哥已经死了,不能出声反驳。要是这骨灰盒里突然冒出声音,保准把这些邻居吓得鸡飞狗跳,那场面倒比这无聊的评断有趣多了。
经过自身这离奇的死后体验,周廷玉对曾经坚信的唯物主义确实动摇了。死亡,或许只是打开了另一扇感知的大门?
在一片压抑中,周廷玉爹做出了让村人诧异的决定:用屋后那棵两个人都合抱不过来的老梓木树,给周廷玉做棺材。
三公公捻着胡须提点:梓木阳气最盛,像周廷玉这种凶死、煞气重的年轻人,最好用这种至阳之木才能压得住。
也许,在周廷玉爹沉默如山的心底,儿子一直是他心中未能长成的栋梁之才。用这象征的木材,是想让儿子的魂魄不忘故土;更深一层,或许还暗藏着一点为人父的卑微期望。
周廷玉大哥没有多问,默默带上几个村人,拿了斧锯上了屋后的山坡。
烧完纸钱,准备刨开树根时,同去伐木的人忽然发出一声惊呼——一条粗大乌黑的乌梢蛇,猛地从盘结的树根深处窜出,迅速游进草丛。
人们面面相觑,赶紧叫来三公公。他围着梓木转了两圈,高深莫测地说:是好事!这是护树的,它自行离去,便是允了。
飘荡在空中的周廷玉,忽然想起了这棵梓树上的那窝啄木鸟。从他记事起,树干高处就有一个醒目的树洞。
难道哥生前没干多少好事,死后反而要占了这百木之王的窝,化生成个鸟人不成?他的魂灵自嘲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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