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地的寒风似钝刀,刮过金陵城头,卷起江面氤氲水汽,扑打在翰林院值房的窗纸上,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呜咽。已是冬月初,江南的湿冷无孔不入,渗过厚重的官袍,直砭肌骨。周廷玉端坐于宽大的酸枝木书案后,呵出的白气在清冷的空气中短暂凝结,又倏然消散。他搁下手中的狼毫笔,指尖冻得微微发僵,却仍挺直了脊背,将方才校勘完的《永乐大典·医药部》一卷关于黔地“金钗石斛”的条目轻轻推至一旁。窗外,一株老槐枯枝乱颤,阴影在他沉静如水的眉眼间摇不定,恰如他此刻并不完全平静的心湖。
值房的门被极轻地叩响了三下,未待他回应,周安便侧身闪入,又迅速合上门,将凛冽的寒风隔绝在外。他搓了搓手,压低声音道:“公子,礼部吕尚书那边遣了心腹长随过来递话,陛下的意思,两道赐婚的谢恩表,需得紧着办,宫里等着用印归档,才好明发谕旨,晓谕各方。” 周安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眼神关切地落在周廷玉微显疲惫的脸上。
周廷玉微微颔首,目光从窗外收回,落在案头早已备好的明黄绫绢上。周安立刻上前,将暖手炉朝他方向又推近几分,动作熟练地铺平绫绢,以白玉镇纸压住两端。墨是上好的徽墨,早已在暖炉边温着,研得浓淡适中,乌亮莹润,泛着紫玉般的光泽。周廷玉深吸一口气,那气息带着墨香与寒意,提笔,蘸墨,腕悬空中,略一沉吟,便落笔书写。字字端正峻峭,力透绢背,是标准的馆阁体,却于规整中隐见风骨:
“臣周廷玉谨奉圣谕,跪诵天恩。陛下念微臣犬马之劳,浩荡天恩,赐婚夏氏、沐氏,臣与阖家不胜惶恐感戴之至。今已恪遵旨意,待正室夏氏、平妻沐氏归黔,即谨依《大明集礼》,不敢有丝毫僭越怠慢。臣在京供职期间,亦已飞书嘱托家人于黔中悉心统筹筹备,一应仪注、用度,断不敢误礼典、损天威……”
写至“断不敢误礼典、损天威”时,那笔尖几不可察地微微一滞,一滴墨迹险些晕开。他想起月前在杨荣府上,恩师语重心长的提点:“廷玉啊,陛下赐婚,恩出于上,荣耀无比。然此番双姝并嫁,涉及清流、勋贵两家,更兼你身负‘兼祧’之责,礼序分寸,关乎国体,尤当谨慎。一步行差踏错,便是取祸之道。” 他定了定神,继续运笔,字迹更显沉稳:“……伏乞陛下允准,敕下礼部、钦天监,择选吉期,核定仪注,臣阖家谨遵圣裁,叩谢天恩。”
周安在一旁屏息凝神,看着公子笔下流淌出的端正字句,直到最后一个字落定,他才轻轻上前,用预先备好的细软宣纸吸去多余墨渍,又小心地吹干,卷起,装入特制的锦盒中。这《谢恩表》并另一份详细阐述黔地婚仪设想、人员安排的《礼序说明》,须得立刻送至礼部吕震大人手中。吕大人是官场老手,深知圣意,自有办法在天子面前圆融转圜,既全了礼数,又遂了君心。
果然,次日午后,宫中便有太监前来翰林院值房宣旨。那日天色阴沉,寒意更重。周廷玉整理衣冠,跪听宣谕。旨意不仅准了周家所请,更明令钦天监择定次年正月初六为“大吉之日”,着周家“依制隆重筹备,婚后即携新人入宫谢恩”。宣旨太监嗓音尖细,在空旷的值房里显得格外清晰。旨意宣罢,周廷玉叩首谢恩,心中却无多少喜悦,反觉肩上担子又沉了几分。当时他正与杨荣商讨漕运事务草案,杨荣听罢旨意,只抬手捻了捻颌下清须,眼底闪过一丝了然的笑意,对周廷玉道:“韫之,陛下此举,是要将你的婚仪,办成彰显西南安定、君臣和睦的一桩典范啊。其中深意,你当细细体会。” 语气温和,却字字千钧。
这消息由六百里加急驿传,日夜兼程送往黔地。待到毕节时,已是冬月中旬。黔地虽处西南,冬景却不似北地酷烈,反倒呈现出一种湿润的苍翠与暖意,山峦间雾气缭绕,别有一番生机。然而禄国公府邸内,接了旨意的周必贤,脸上却未见多少轻松之色。他独自在书房中踱步良久,窗外几株腊梅含苞待放,幽香隐隐,却驱不散他眉宇间的凝重。
刘青进来,见他如此,轻轻将账册放在桌上,温声道:“夫君可是在为婚仪之事忧心?” 她今日穿着一件藕荷色缎面夹袄,神色沉静,目光里透着关切。
周必贤停下脚步,叹了一声,声音有些低沉:“天子赐婚,荣耀至极,亦是枷锁。廷玉在京,身处漩涡中心,一言一行皆在聚光灯下。我周家办这场婚事,排场若是小了,难免被议论寒酸,失了天家体面,更恐夏、沐两家心生芥蒂;若是排场大了,又恐招致物议,御史台那些笔杆子,怕是要参我西南跋扈,奢靡无度。如今朝中,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我们。” 他抬手揉了揉眉心,显是为此事耗费了不少心神。
刘青走到他身边,拿起火钳拨了拨盆中的银炭,火星噼啪轻响。她声音柔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夫君所虑,妾身明白。然事已至此,唯有依礼而行,不偏不倚,力求周全。妾与公主近日反复商议,这纳采、问名之礼,乃六礼之初,最为关键。须得派遣身份足够、行事稳妥之人前往,方能显我周家诚意,亦不致失了两家颜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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