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里弥漫着一股混杂着消毒水和衰败气息的味道,冰冷而刺鼻。
这气味与梁山村秋收后,秸秆在田里缓慢腐烂的气味截然不同,前者是无机质的终结,后者是生命循环的预告。
老校长的家人围在床边,面容憔??悴,压抑的啜泣声像细密的针,扎在凝滞的空气里。
陈景明拨开人群,看到了病床上的老人。
那个曾经在晨光里打着拳,声音洪亮得能震落槐树叶子的老校长,如今像一截被抽干了水分的枯木,安静地躺在白色的床单上。
他的脸上布满老人斑,眼窝深陷,只有胸口微弱的起伏,证明他仍滞留于此。
就在陈景明走近的瞬间,老人仿佛感应到了什么,眼皮艰难地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一道缝隙。
他浑浊的目光在陈景明脸上停顿了片刻,随即费力地、几乎是用尽全身气力地,抬起了那只插着输液针管的、瘦骨嶙峋的右手。
他的手指没有指向陈景明,而是越过他,指向墙壁。
陈景明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回头望去。
墙上挂着一只老旧的圆形挂钟,赭红色的木质边框已经开裂,玻璃钟面上蒙着一层灰。
指针,是两根黑色的铁片,死死地凝固在八点十五分的位置上。
陈景明的心脏被狠狠攥了一下。
他认得那只钟,那是梁山村小学教学楼唯一的挂钟,在他小学毕业那天,因为年久失修,永远停在了毕业典礼开始的那个时刻。
后来小学被拆,这只钟竟被校长当作唯一的纪念品带回了家。
“校……长……”陈景明俯下身,把耳朵凑到老人的嘴边。
一股微弱的气流拂过他的耳廓,带着含混不清的音节。
老人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像两条濒死的鱼。
陈景明屏住呼吸,终于从那断续的喉音中,辨认出了几个字。
“……铃……还没响……课……还没完……”
话音落下的瞬间,老人抬起的手臂颓然垂落,砸在床沿,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
监护仪上那条代表心跳的曲线,在一次剧烈的跳动后,骤然拉成了一条冰冷的直线,发出尖锐而持久的蜂鸣。
那一刻,病房里哭声大作,而陈景明却什么也听不见。
他只是死死地盯着那条直线,脑海里反复回响着那句话——课,还没完。
那一夜,陈景明没有回家,主动留下来为校长守夜。
后半夜,亲属们都已疲惫不堪,或靠在椅子上打盹,或去了外面的长椅。
病房里只剩下他和覆盖着白布的冰冷遗体。
窗外月色清冷,他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看到了床头柜上放着的一个用牛皮纸包着封皮的册子。
他认得,那是老校长的学生名册,从他当上民办教师的第一天起,就一直带在身边。
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轻轻翻开了册子。
泛黄的纸页散发出陈旧的味道,上面是校长用蘸水钢笔写下的一个个名字,从五十年代一直到九十年代,一届又一届,密密麻麻,像一片扎根在纸上的麦田。
他直接翻到最后一页,看到了他们这一届的名字。
陈景明,李娟,王强……每一个名字都工工整整。
而在名单的末尾,他看到了一行新增的字迹。
那笔迹虚弱、颤抖,几乎不成形状,却带着一种入木三分的力道,仿佛是燃烧生命最后一丝热量刻下的。
“这一届,走得再远,也都还是我的学生。”
陈景明觉得一股滚烫的激流从胸口直冲眼眶。
他眨了眨眼,强忍着没有让泪水掉下来。
视线下移,他看到了更让他窒息的一幕。
就在他们三个人的名字——陈景明、李娟、王强——的下方,赫然按着一个鲜红的指印。
那颜色不像是印泥,更像是……用指尖蘸着血,重重按下的最后的印章。
一个承诺,一个嘱托,一个无声的封印。
陈景明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烫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掏出那个他用生活费省吃俭用买来的、带拍照功能的二手诺基亚手机,对着那最后一页,按下了快门。
在那个名为“麦浪备份”的相册里,他上传了这张模糊却滚烫的照片,在下面附上了一行字:“校长,您教的最后一课,我们都收到了。”
返校后,镇中学的生活依旧是卷子、排名和老师冰冷的训话。
但陈景明和李娟的心里,有什么东西已经彻底不一样了。
那个周末的晚上,他俩避开所有人的视线,走进了早已废弃的实验楼。
那里窗户破碎,寒风像野狗一样在走廊里打着旋。
一间化学教室里,实验台蒙着厚厚的灰,电路早已老化,墙角结着蛛网,唯有一块残破的绿漆黑板,在月光下泛着幽光。
“就这里吧。”陈景明用袖子擦了擦黑板上的一块地方,轻声说。
李娟点点头,从书包里拿出一根粉笔。
她看着那块黑板,眼神前所未有的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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