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东厂的秘密别院，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我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觉得那光亮之下，隐藏着无数双窥探的眼睛。冯太监没有派人“护送”，这是一种姿态，一种宣告——你已在我掌控之中，无需再看管。但我明白，无形的绳索已经套在了脖子上，收紧与否，只在东厂一念之间。
我没有耽搁，径直走向北镇抚司。越是拖延，越是显得心虚。一路上，我能感觉到各种目光——惊疑、审视、同情，或许还有幸灾乐祸。陈府爆炸、我神秘失踪又突然出现，这消息恐怕早已像瘟疫一样在南京城的官场传开。
北镇抚司那熟悉的朱漆大门依旧森严，守门的力士看到我，眼中闪过明显的错愕，随即挺直身子，例行公事地检查腰牌，动作却比平时僵硬了几分。跨过那高高的门槛，熟悉的衙门气息混合着隐隐的血腥与刑具的铁锈味扑面而来，但今日，这气息中更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压抑和审视。
同僚们见到我，远远地便停下脚步，或拱手，或点头，眼神却躲闪着，不敢与我对视太久。窃窃私语在我经过时戛然而止，待我走远，又如同蚊蚋般响起。我面无表情，径直走向自己的值房。值房内一切如旧，只是桌案上积了一层薄薄的灰尘。我坐下，手指拂过冰冷的桌面，心中一片冷寂。这里，曾经是我运筹帷幄、发号施令的地方，如今却感觉四面楚歌。
果然，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一名校尉便来传话：“沈大人，指挥使大人请您过去。”
该来的，总会来。
我整理了一下飞鱼服，尽管它沾染了昨夜的烟尘与疲惫，但依旧挺括。深吸一口气，我走向纪纲的值房。每一步都踏在熟悉无比的石板上，却感觉比昨夜在屋顶奔逃更加沉重。
值房外，守卫比平日多了两人，眼神锐利。通报之后，我推门而入。
纪纲背对着我，站在那幅巨大的大明疆域图前，负手而立。他没有转身，也没有说话，值房内静得能听到灯花爆开的轻微噼啪声。这种沉默，比任何斥责都更具压迫感。
我单膝跪地，垂下头：“卑职沈鹤言，参见指挥使大人。”
纪纲依旧没有转身，声音平淡，听不出喜怒：“回来了？”
“是。”
“昨夜，陈观府上，很热闹。”他缓缓道，“东厂的冯太监，一早便派人来告知本座，说你沈鹤言，是奉了密令独自查案，力战受伤，被他的人所救。他还说，厂公很欣赏你的忠勇，望你好生休养，日后……多为朝廷效力。”
他特意在“密令”和“厂公”二字上，微微加重了语气。他在等我解释，等我这个下属，如何就得了东厂的青睐，甚至劳动协理太监亲自过问。
“卑职不敢。”我保持跪姿，声音沉稳，“昨夜卑职确在追查线索，发现陈侍郎府上有异动，潜入后发现有人欲以火器行凶。卑职试图阻止，与贼人搏杀，引发爆炸，混乱中受伤昏迷。醒来后，便遇见了搜寻逆党的东厂番子，后被冯公公问话。至于冯公公所言‘密令’及厂公厚爱，卑职……实不知情，恐是冯公公体恤下属，代为周全之言。”
我将过程简化，模糊了关键，将东厂的“帮助”推脱为对方主动的“体恤”和“周全”，把自己摆在了一个被动、甚至有些“懵懂”的位置。
纪纲终于缓缓转过身。他的脸色有些阴沉，目光如鹰隼般落在我身上，仿佛要穿透我的皮肉，直窥内心。
“不知情？”他嘴角扯起一丝冰冷的弧度，“沈鹤言，你当本座是三岁孩童？东厂那群阉人，无利不起早。他们为何要替你‘周全’？你又到底，跟他们说了什么？”
压力骤增。我知道，含糊其辞是过不了关的。
我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眼神坦然中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愤懑与后怕：“大人明鉴！卑职不敢隐瞒。冯公公确实追问了卑职查案的细节，以及……对陈观之死的看法。卑职迫于形势，只得将一些猜测据实相告。”
“哦？什么猜测？”纪纲向前一步，居高临下。
“卑职怀疑，陈观之死，并非简单的‘靖难遗孤’复仇。现场火器威力巨大，非寻常江湖势力所能拥有。而且，卑职在追查过程中，发现可能存在一个隐秘组织，以螭龙为记，行事诡秘，其触角……可能已深入朝堂。”我再次抛出“螭龙”，既是解释，也是试探纪纲的反应。
“螭龙？”纪纲眉头微蹙，眼神锐利地盯着我，“你确定？”
“卑职不敢确定，只是怀疑。但冯公公对此似乎……颇为重视。”我故意将东厂的态度点出，暗示是东厂对此感兴趣，我才不得不提及。
纪纲沉默了片刻，值房内的空气几乎凝固。他踱步到窗边，看着外面校场上操练的力士，背影显得有些莫测。
“沈鹤言，”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你是我一手提拔起来的，你的能力，本座清楚。但你要记住，你是锦衣卫的镇抚，是天子亲军！东厂……终究是内廷之人，与他们走得太近，并非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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