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暖风裹挟着初夏的潮热,懒洋洋地灌进大本堂。
朱允熥端坐在位子上,嘴唇机械开合,目光却早已飘向北侧——那两个属于朱高炽和朱高煦的座位,已空了两日。
他知道,定是他们的燕王父亲回来了,这两小子正借机逃学,快活似神仙。
果然,第三日兄弟俩才重现学堂。
朱高煦脚一踏进来,便冲他挤眉弄眼,满脸写着“小爷我逍遥快活去了,你丫羡慕吧”。
课间歇息,朱高煦猛将他拽到廊柱后,压着嗓子贱兮兮道:“允熥!知道不,你有媳妇了!长得可俊可俊了,跟王母娘娘跟前仙女似的……”
“放屁!”朱允熥想也不想便啐道,“是你自己做梦娶媳妇吧?"
“哎!我倒是想娶!可没人给我张罗啊!哪像你小子,有人上赶着给你送媳妇…”
朱高煦悻悻一叹,随即又揪住他耳朵,热气腾腾的嘴凑过来叽里咕噜起来。
起初朱允熥耳根发热,听着听着,脸色却渐渐白了。
他猛地挣开:“你从哪儿听来的?若敢胡诌,仔细我阉了你!”
“千真万确!我偷听我舅舅、我娘还有我爹说的!”
朱高煦急忙摆手,又竹筒倒豆子般全说了。
“你知道不,允炆他娘,也想替允炆求我舅舅家大表姐!可我舅舅说了,那位大表姐只能嫁你!我娘就在旁边唉声叹气,说,‘一个姑娘家,两头都来求,这可如何是好’……”
“四婶发愁?”朱允熥捕捉到关键,轻声试探,“那四叔呢?”
朱高煦嘴一撇:“我爹?天塌下来他眼皮都不带眨的,他愁什么?”
这话如投入静湖的石子,在朱允熥心里漾开层层波澜。
四叔朱棣和四婶徐妙云亲自去谈这门亲事,背后若无皇祖父默许,至少也有父王授意。而四婶那句“一个姑娘两家求”……分明是吕氏也在替允炆争抢!
这潭水,瞬间就浑了。
他心绪纷乱如麻,一个念头却愈发清晰:
若这指婚源于皇祖父或父王的意志,那其中蕴含的政治信号便再明显不过——自己这皇太孙之位,恐怕真的要稳了?
想到这里,他呼吸不由得微微一滞。
接下来的课,朱允熥更是如坐针毡。
黄子澄讲的圣贤道理,半个字也灌不进耳朵。
皇祖这番安排,用意再明显不过——这是要为他寻一个最坚实的靠山。
这靠山,既是根深叶茂、军中人脉盘根错节的中山王徐达家族,亦是那位镇守北疆、军权在握的四叔朱棣。
这念头灼得他坐立难安。好不容易捱到散学,他脚不点地,便径直往乾清宫而去。
以他平日恩宠,出入乾清宫几乎如入无人之境。
他熟门熟路踏入西暖阁,却见御座上空着。
正四下张望,里间珠帘内隐约传来皇祖朱元璋的声音,带着明显气恼:
“谁给她的胆子?简直无法无天!这是她能做主的事吗?你大哥可知情?”
朱允熥心头一跳,下意识屏住呼吸。紧接着,燕王朱棣的声音响起:
“回父皇,听妙云说,大哥似乎并不知晓。是吕氏自作主张寻了她,倒把妙云吓得这几日寝食难安。”
只此两句,便如一道闪电,瞬间劈开朱允熥心中迷雾!
他立刻意识到自己听到了绝不该听的话,后背瞬间沁出冷汗,当下只想悄无声息退出去。
可心慌意乱下,脚步一错,“砰”地撞倒墙角一人多高的青花瓷瓶!清脆的碎裂声刺破寂静!
阁内话音戛然而止。
朱元璋带着惊怒的低喝传来:“谁在外边?!”
珠帘哗啦一响,朱棣已一步跨出,锐利如鹰隼的目光瞬间锁定僵在原地的朱允熥。
电光石火间,朱棣心念急转,当即眉头一扬,抢在父皇发作前提高嗓门:
“爹!是大哥家那只皮猴儿在外头!走路都没个正形,跟个兔子似的乱窜,把您的宝贝花瓶给撞啦!您说,该不该揍他?”
朱元璋背手踱出,深沉目光落在朱允熥身上,不怒自威:“好好一个官窑花瓶,好几十两银子,就这么给你撞碎了?造孽啊造孽!”
朱允熥立刻顺势躬身,做出一副闯了祸的乖觉模样:“皇爷爷息怒,孙儿知错了!孙儿……孙儿是走得太急,一时没留神。”
朱棣“呸”了一声,高高扬起巴掌:“放屁!你那是走得太急吗?是飞的太低!外头瞧着秀秀气气的,内里毛毛躁躁的。”
朱元璋目光扫向朱棣,看似随意地甩下一句:“老四,那你便替咱揍他。”
“得令!”朱棣应声而动,上前拎住朱允熥后领,照着他屁股“啪啪”扇了几下。
巴掌听着响亮,落在身上却并不很疼。
朱允熥先是一懵,随即恍然大悟——四叔这是在插科打诨,把“偷听禁中语”的严重事端,定性为“小皇孙毛躁撞坏东西”的家务小事,轻轻巧巧帮他揭了过去!
他立刻极其配合地“哎哟”叫唤起来,扭麻花似的扭动着身子挣扎,活脱脱一个被抓包的皮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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