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书省的评议调研小组来得比预想中更快,阵容也颇具深意。
带队的是中书省右司郎中,一位名叫崔文博的五品官。此人年约四十,面皮白净,三缕长须修剪得一丝不苟,以精通典章制度、言辞犀利刻薄着称,是胡惟庸门下出了名的笔杆子和讼棍,最擅长从条文规矩中挑刺找茬。
他身后跟着两名员外郎,一个面无表情,负责记录,另一个则眼神活络,四处打量,显然是负责捕捉一切可供发挥的见闻。
崔文博一到虞衡清吏司,便摆足了钦差架势,并不急于去看砖窑或账目,而是先要了一间静室,让人将沈涵推行的那一套《标准》、《流程》、《记录表单》统统搬来,声称要先研读条文,明其义理。
其用意不言自明:避开实实在在的成效,直接钻进文字堆里,从理论层面发起攻击。
值房内,崔文博捧着那本《青砖标准试行版》,看得极其仔细,不时发出轻微的嗤笑声,或用指甲在某条条款下划一道痕。陪同的赵四和郑彦屏息凝神,心中忐忑。
果然,不到半个时辰,崔文博便发难了。他指着一条关于砖坯含水率的规定,慢条斯理地问道:“赵文书,这上面写,‘砖坯入窑前含水率需低于一成五’。本官请教,此‘一成五’之数,依据何来?是出自《营造法式》?还是《天工开物》?亦或是哪位先贤古籍所载?”
赵四一愣,这完全是实际操作中根据经验总结的最佳数值,哪有什么古籍依据?他硬着头皮回答:“回崔郎中,此乃多次试验所得,利于烧制,减少废品…”
“试验所得?”崔文博打断他,嘴角噙着一丝讥讽,“便是毫无祖制可循,凭空臆测了?再者,‘低于一成五’,如何测量?莫非每个匠户还需配备精巧秤具不成?此等规定,看似精确,实则空泛扰民,徒增繁琐!”
他又指向验收流程:“还有此处,‘验收官需与匠头共同抽样,测量记录’。请问,若验收官与匠头串通舞弊,又当如何?此规定看似相互制衡,实则漏洞百出,远不如旧制由司吏独立验收权责分明!”
他引经据典,抠字眼,挑逻辑,将一份操作性极强的标准批得似乎体无完肤。赵四虽文笔好,但论起这种官场诡辩和经义纠缠,哪里是崔文博的对手,被问得面红耳赤,冷汗直流。
郑彦在一旁试图解释实际效果,崔文博却只是轻飘飘一句:“郑代主事,本官现下评议的是条文是否合理合规,并非查验实效。还望就事论事。”
他将评议完全局限在了文字游戏的层面。
消息传到在窑厂盯生产的沈涵耳中,他眉头紧锁。崔文博这是耍流氓,但偏偏符合程序。若不能应对,被他在这文字层面上否定了,后续的实效根本无从谈起。
“妈的!这酸丁就是来找茬的!”吴愣子听得火冒三丈,拳头又痒了。
沈涵瞪了他一眼,沉吟片刻,忽然问道:“周算盘呢?”
“还在账房核对旧账呢。”
“去把他叫来,还有,让孙老道也过来。”
不一会儿,周算盘和孙老道赶到。沈涵低声吩咐了几句,周算盘连连点头,孙老道则面露难色,但在沈涵坚定的目光下,还是咬牙应承下来。
下午,崔文博继续他的条文研读,这次干脆将沈涵也请了来,准备当面向难。
崔文博再次抛出几个刁钻问题,沈涵却并未像赵四那样直接辩驳,而是微微一笑,转头道:“周书吏,崔郎中所问‘一成五’含水率之依据,以及其测量可行性,你来回答。”
周算盘立刻上前,也不看崔文博,直接面向墙壁,如同讲课般,语速平缓却清晰地说道:
“回大人。含水率规定,并非臆测。经试验,含水高于一成八,烧制易开裂;低于一成二,则不易粘结。一成五为最优区间,废品率可降至百分之五以下。此有过去三个月十窑砖之数据对比为证。”他指向纸上密密麻麻的数据图表。
“至于测量,无需精巧秤具。可用‘干土对比法’:取窑厂常见干土一份,加水至饱和,得其重量,便知饱和含水率。取坯土样本,烤干称重,计算其与干土重之差,便可估算含水是否过高。此法匠户一学便会,耗时不过片刻。此乃实际操作之法,非空谈。”
他用最朴实无华的语言和数据,将崔文博眼中的空泛扰民变成了具体可行的操作。
崔文博一时语塞,强自道:“即便如此,亦非古制…”
“崔郎中,”沈涵温和地打断他,“陛下要求我等革新,乃为省查效益,杜绝贪腐。若事事遵循不知何年何月的古制,那王弼之辈是如何在古制下贪墨数万两银子的?莫非古制便完美无缺?”
他语气平和,却直接把贪腐案搬了出来,砸在崔文博面前。
崔文博脸色微变,涉及王弼案,他不敢轻易置喙。
就在这时,孙老道领着李老鲁和几名老匠户,怯生生地出现在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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