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伯温那盆墨兰,被沈涵置于后堂窗下。其姿清雅,其香幽远,与这新衙署内隐隐弥漫的紧张气氛格格不入。
沈涵每每踱步至后堂,目光总会在那墨兰上停留片刻。他确信,刘伯温绝非仅仅送来一份乔迁贺礼。在这弹劾风波骤起的当口,这盆花更像是一个无声的警示,或是一个需要破解的谜题。
他仔细检查过花盆、泥土,甚至每一片叶子,皆无所获。
那么,深意或许就在这“墨兰”本身。兰,君子之喻;墨,玄黑之色。是暗示他应如君子般持身守正,以“墨”(沉默或深藏不露)应对?还是另有所指?
沈涵反复思量,结合那弹劾中“与刘伯温过从甚密”的指控,一个念头逐渐清晰。
刘伯温这是在提醒他,此刻锋芒毕露,已引火烧身,当暂敛锋芒,谨言慎行,尤其要……公开撇清与自己的关联,以免授人以柄,也避免将自己拖入更深的漩涡。
好一个“墨兰”!沈涵心中凛然。这位诚意伯,身处风暴边缘,却将局势看得如此透彻。
他不再纠结于此,将全副精力投入到应对弹劾之上。与周算盘、吴愣子等人反复推敲,一份逻辑严密、数据扎实的自辩奏疏终于成型。
朝会之日,奉天殿内气氛凝重。当值太监刚唱完“有本早奏”,那位发起弹劾的御史便迫不及待地出列,再次慷慨陈词,将三大罪状渲染得淋漓尽致,仿佛沈涵已是国朝巨蠹。
龙椅上,朱元璋面无表情,看不出喜怒。
待御史言毕,朱元璋目光转向沈涵:“沈涵,御史所言,你有何话说?”
沈涵深吸一口气,手持笏板,稳步出列,声音清朗而沉稳:“陛下,臣蒙圣恩,领稽核之责,夙夜匪懈,唯恐有负圣托。今遭弹劾,臣不敢不辩。”
“其一,所谓僭越专权。稽核处核算基准,依据的是历年文书数据与标准化流程,得出各项耗费之基准,此乃技术核算,旨在为朝廷省费提供依据,明晰成本。预算审议之权,仍在中书省与户部,臣等从未越权干涉。
譬如工匠造器,必先知晓物料人工常价,方能评判报价虚实。臣等所做,便是厘清这常价,何来僭越之说?若数据清晰、基准明确反成罪过,臣实难理解。”
他顿了顿,继续道:“其二,所谓滥用非刑。臣查案,一切依律而行,与锦衣卫协作,乃奉陛下明旨。户部侍郎郑彦是否因惊惧中风,自有太医诊断,臣不敢妄言。然京通仓万石亏空、伪造文书、押运官溺亡,皆乃铁证如山之事。若查证铁案反成逼供,莫非对贪腐蠹虫只能温言抚慰,方合仁德?”
这番话,隐隐将了皇帝一军,点明了查案是皇帝的意志。
“其三,”沈涵声音提高了几分,目光扫过那位御史,最终落回御座,“所谓结党营私,更是无稽之谈!臣与诚意伯,仅有数面之缘,请教过些许学问,并无私交。至于韩承、郑彦(工部)等人,乃是因公务往来,彼等忠于王事,勤于职守,臣敬其为人,用之其才,此乃为朝廷举贤,何来结党?若以此论,凡举荐贤能、协同办差者皆为结党,则朝堂之上,何人能免?”
他最后重重一揖:“陛下明鉴!稽核处所为,皆在陛下目光所及之下。数据不会说谎,亏空触目惊心!臣之心,可昭日月;臣之行,只为朝廷省费增效,铲除贪腐!若陛下认为臣有罪,臣甘领责罚;若认为稽核之事不当,臣请即刻解散衙门,回归布衣!”
一番话语,有理有据,不卑不亢,既驳斥了指控,也表明了态度,更将最终的裁决权,交回到了朱元璋手中。
殿内一片寂静。许多官员暗自点头,沈涵这番自辩,确实难以驳斥。尤其是他将“结党”的指控巧妙地转化为“举贤”和“协同办差”,瞬间化解了最大的危机。
朱元璋沉默地看着沈涵,又瞥了一眼一直垂眸不语的胡惟庸,终于缓缓开口:“沈涵所言,不无道理。稽核处核算基准,乃朕亲允,旨在厘清糊涂账。京通仓亏空,证据确凿,郑彦罪有应得。”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严厉:“然,尔亦当时时自省,恪守本分,不得骄纵妄为。与锦衣卫协作,需把握分寸。至于结党之说……”他目光如电,扫过全场,“空穴来风,未必无因。朝臣交往,当以国事为重,谨守臣节!”
“此事,到此为止。”朱元璋一锤定音,“弹劾之事,不再议。稽核处,照常办事,不得懈怠!”
“退朝——”
尘埃落定。沈涵成功度过了这次弹劾危机,皇帝保下了他,也保下了稽核处。但最后那句“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和“谨守臣节”,如同紧箍咒,套在了他的头上。这是警告,也是提醒。
走出奉天殿,沈涵能感受到背后那道来自胡惟庸方向的、冰冷的目光。
他知道,这次的较量,他看似赢了场面,但胡惟庸也成功在皇帝心中埋下了一根刺。而刘伯温那边,经此一事,他必须更加保持距离。
回到衙署,周算盘、吴愣子等人皆松了口气。
沈涵却无多少喜色,他对赵四低声吩咐:“暗中查访,右手手背有寸许褐色刀疤之人,重点留意军中、漕帮,或是各家府上的护院、豪仆。记住,要绝对隐秘。”
胡惟庸的攻势暂歇,但韩承的仇,京通仓案背后可能牵扯到的更大人物的线索,他绝不会放弃。皇帝的刀,既要锋利,也要有自己的方向。这场博弈,还远未到终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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