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朝的官员们如同潮水般散去,却都在窃窃私语,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孤身走在后面的沈涵。
那本厚厚的奏报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虽未立即掀起巨浪,但潜流已然汹涌。
沈涵刚走出宫门,一名面生的中年太监便悄无声息地靠了过来,低声道:“沈大人,皇爷在谨身殿暖阁,要单独见您。”
该来的终究来了。沈涵心下了然,面上不动声色:“有劳公公带路。”
谨身殿暖阁内,朱元璋已换下朝服,穿着一身半旧的靛蓝棉袍,正就着一碟咸菜喝粥,仿佛只是个寻常人家的老翁。见沈涵进来,他随意指了指旁边的绣墩:“坐,吃了没?没吃一起用点。”
“谢陛下,臣用过了。”沈涵依言坐下,腰背挺直。
朱元璋吸溜了一口粥,头也不抬:“你那本账,咱看了。”
沈涵没有接话,静静等待下文。
“写得不错,条理清楚,证据也扎实。”朱元璋放下粥碗,拿起旁边的奏报,随意翻着,“贪墨,分润,操控行会,连宫里、勋贵都扯进去了……胆子不小啊。”
他的语气依旧平淡,但暖阁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几分。
“朕问你,”朱元璋抬眼,目光如实质般落在沈涵脸上,“依你之见,这案子,查到什么地步合适?”
这是一个致命的问题。答浅了,显得无能且畏惧权贵;答深了,可能触及皇帝自己都不愿触碰的底线。
沈涵沉吟片刻,谨慎答道:“回陛下,臣只知依据数据,查证事实。至于当查到何处,非臣所能妄断,全凭陛下圣心独裁。”
“滑头!”朱元璋笑骂一声,语气却听不出多少怒意,“跟刘伯温那老家伙学了点皮毛,就敢在咱面前耍花枪?”
他站起身,踱到窗边,望着窗外:“咱知道你心里想什么。觉得咱在朝上不表态,是怕了?还是想保胡惟庸?”
“臣不敢。”
“不敢?咱看你敢得很!”朱元璋哼了一声,“把天捅个窟窿,然后把烂摊子甩给咱,你这把刀,倒是会使唤主人。”
沈涵连忙起身:“臣万死!”
朱元璋摆摆手,示意他坐下:“行了,别来这套虚的。咱问你,若依你的意思,把这本账上的人,连根拔起,这朝堂,还转不转了?大明朝,会不会乱?”
沈涵心头一震,知道这才是问题的核心。他深吸一口气,道:“陛下,臣以为,贪腐如毒疮,剜掉虽痛,却能保性命。若任其溃烂,恐伤国本。朝堂运转,在于制度,在于法度,而非依赖于几个蠹虫。至于是否会乱……长痛不如短痛,刮骨方能疗毒。”
朱元璋转过身,盯着沈涵,眼神锐利如鹰:“说得好听!刮骨疗毒?你这把刀够快,可握刀的人,也得有力气,下得去手才行!咱问你,若这把刀太快,把好肉也切了,或者……伤到了握刀的手,又当如何?”
沈涵沉默片刻,坦然道:“那便是臣这把刀不够好,或是握刀之人觉得不值当。臣,只是一把刀,听从握刀者的心意。”
暖阁内陷入沉寂,只有角落铜壶滴漏的细微声响。
良久,朱元璋忽然叹了口气,走回桌边,拿起那本奏报,在手里掂了掂:“你这本东西,先放咱这儿。涉案的那些虾兵蟹将,该抓的抓,该杀的杀,由毛骧去办。至于那些牵扯深的……”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先留着。”
沈涵心中了然,皇帝这是要分步走,先清理外围,稳住大局,核心部分还需权衡。
“臣,明白。”
“明白就好。”朱元璋将奏报随手丢在桌上,仿佛那只是一叠废纸,“你这稽核处,差事办得不错,以后……好好干。该查的,继续查。不该碰的,别碰。”
最后一句,意味深长。
“是,陛下。”
从谨身殿出来,沈涵后背已被冷汗浸湿。与皇帝的对谈,每一句都像是在刀尖上跳舞。
等候在宫门外的周算盘和吴愣子立刻迎了上来,满脸焦急:“大人,陛下……”
沈涵摆了摆手,示意回去再说。
回到稽核处衙署,关起门来,沈涵才将面圣的情形简要说了一遍。
“陛下这是……要用咱们,但又不想让咱们冲得太猛?”周算盘捻着胡子分析。
吴愣子倒是直接:“说白了,就是让咱们继续当恶人,抓小放大呗!”
“慎言!”沈涵瞪了他一眼,“陛下自有深意。至少,我们揪出来的那些人,一个也跑不了。至于更大的鱼……来日方长。”
他看向窗外,目光沉静。经此一役,他更加清楚自己的位置——既是皇帝手中的刀,也是一块磨刀石。既要锋利,更要懂得分寸。
“老周,把后续案子的证据整理好,移交毛骧。老吴,安抚好下面的人,论功行赏,阵亡受伤的抚恤加倍。”沈涵吩咐道,“我们……休整几日。”
“休整?”周算盘和吴愣子都有些意外,眼下正是乘胜追击的时候。
沈涵笑了笑,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刀用久了,也得磨一磨。况且,握刀的人,也需要时间想想,下一刀,该往哪里砍。”
他拿起桌上一个冰冷的荸荠,在手中掂了掂。
“再说了,咱们把池塘搅得这么浑,总得让水沉淀一下,看看底下,到底还藏着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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