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勇几乎是爬进稽核处后门的。
当他浑身污泥、衣衫褴褛、带着一身浓重的血腥和草药混合气味，踉跄着扑倒在闻讯赶来的赵实脚下时，整个人已经脱了形，只有那双因极度疲惫和恐惧而深陷的眼睛，还残留着一丝完成任务后的解脱。
“赵……赵书办……东西……东西带回来了……”他哆嗦着从怀中掏出那个几乎被血和汗水浸透、边缘已经磨损的油布包裹，用尽最后力气塞到赵实手里，随即眼前一黑，彻底昏死过去。
赵实捧着那沉甸甸、带着体温和血腥气的包裹，看着地上如同破布娃娃般的石勇，眼眶瞬间就红了。
他不敢怠慢，立刻唤人将石勇抬去救治，自己则紧紧攥着包裹，如同捧着滚烫的炭火，脚步匆匆却又异常沉稳地直奔沈涵的值房。
“大人！石勇回来了！东西……东西带回来了！”赵实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和颤抖，他将那油布包裹双手呈到沈涵面前。
沈涵正在批阅文书，闻声猛地抬头，目光瞬间锁定在那沾染着暗红污渍的包裹上。他放下笔，站起身，动作甚至显得有些僵硬。他没有立刻去接，只是看着那包裹，仿佛能透过油布，感受到其承载的千钧重量和那一路的血雨腥风。
“石勇人呢？”他声音低沉地问。
“身受重伤，昏迷不醒，已抬下去救治了。”赵实哽咽道，“他说……路上遭遇多次截杀，九死一生……”
沈涵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冰冷的沉静。他伸出手，接过那包裹。入手的感觉并不舒服，潮湿、粘腻，带着死亡的气息。
“你下去吧，守住门口，任何人不得打扰。”沈涵吩咐道。
“是！”赵实躬身退下，轻轻带上了房门。
值房内只剩下沈涵一人。他走到书案前，小心翼翼地将油布包裹放在桌上，动作轻缓得像是在处理一件易碎的珍宝。他解开系着的细绳，一层层揭开那被血污浸染得发硬的油布。
里面露出的，并非什么华丽的账册，只是几本用最普通的毛边纸装订而成的簿子，封皮甚至没有字，边角已经卷曲，纸张泛黄，散发着陈年的霉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沈涵深吸一口气，翻开了第一本。
里面的字迹，他再熟悉不过，是周算盘那特有的、工整清晰却又带着一丝算学之士特有的冷硬风格的笔迹。但这并非原版，而是副本，是周算盘在察觉到危险后，凭借惊人的记忆力和对数字的敏感，偷偷誊录下来的！
账目记录得极其详尽，甚至比他们在稽核处能接触到的官方账册更为细致。一笔笔看似正常的漕粮折银、工部采买、地方协济款项，在这里被抽丝剥茧，清晰地标注出了其流转的每一个环节，那些刻意模糊的中间商号、府县账户，在这里都有了明确的指向。
沈涵一页页翻下去，眼神越来越冷，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账册清晰地显示，数年来，有巨额资金通过复杂的渠道，源源不断地流入淮西，尤其是凤阳府。而这些资金的最终落脚点，除了部分用于维系一个庞大的、盘踞在淮西的地方势力网络的开销外，有相当一部分，明确标注流向了“永丰仓增建、修缮及日常维护”，其数额之巨，远超一个官仓应有的规制，甚至足以支撑一场小规模战争的军需！
这哪里是什么官仓？这分明是一个用国库钱财堆砌起来的、隐藏在帝国“龙骨”之下的私人金库和武备库！
更让沈涵心惊的是，在最后几页，周算盘用朱笔做了特别的批注和关联。他根据资金的异常流动和时间节点，推断出这些钱财，除了中饱私囊、蓄养私兵之外，很可能还与近年来几起悬而未决的“漕工骚乱”、“地方民变”有关！
甚至隐隐指向了朝中几位地位尊崇、但与淮西似乎并无明显关联的勋贵和文臣！其中几个名字，让沈涵都感到一阵心悸。
“他们不止淮西……”
周算盘临终前那嘶哑的警告，如同惊雷般再次在沈涵耳边炸响。这账簿副本所揭示的，不仅仅是一个地方性的贪腐窝案，更是一张深植于朝堂内外、盘根错节的巨大利益网络，其触角之广，根基之深，远超他最初的想象！
他合上账簿，久久沉默。
窗外，不知何时又下起了雨，淅淅沥沥，敲打着窗户，如同无数冤魂在哭泣。
这薄薄的几本账簿，轻飘飘的，却重得让他几乎无法呼吸。这里面，浸透着周算盘的心血与生命，浸透着石勇一路的鲜血与挣扎，也承载着无数被这庞大网络吞噬、压榨的底层吏民的血泪。
它是一把钥匙，一把能打开通往最终真相、却也可能引爆毁灭性灾难的钥匙。
沈涵伸出手，轻轻抚摸着账簿上那些已经干涸发暗的血迹，那是石勇的血，或许……也混着周算盘的血泪。
他的眼神，从最初的震惊、沉重，逐渐转化为一种玉石俱焚般的决绝。
证据已经到手，真相就在眼前。
接下来，就是该如何使用这把钥匙，去叩响那扇通往最终审判的大门了。
他站起身，走到墙边，打开了那个隐藏的暗格，将这几本染血的账簿副本，郑重地放了进去，与周算盘最初带回来的那本染血账册并排放在一起。
然后，他关好暗格，回到书案前，铺开了一张全新的奏疏用纸。
这一次，他不再需要任何隐晦与迂回。
他要将这血淋淋的真相，连同这沉甸甸的证据，直接呈于御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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