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喜欢就好……”她的声音轻飘飘的,像梦呓。那一刻,她整个人仿佛都在发光,平日里那种生人勿近的冰冷和高高在上荡然无存,只剩下一种近乎献祭般的、滚烫的殷勤和一种让我这个半大孩子都感到心惊肉跳的糊涂。
我手里的酱油瓶似乎更冰了,那股寒意顺着指尖一直蔓延到心里。我看着她殷勤的笑脸,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看着那几块在村里人看来简直是奢侈品的点心,脑子里嗡嗡作响。我想起她倒掉我娘虾酱时嫌恶的眼神,想起她对张婆婆的刻薄,想起她平日里对我们所有人的不屑一顾……那些画面和眼前这殷勤得近乎谄媚的笑容重叠在一起,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子,在我心口来回拉扯,割得人生疼,却又闷得发不出一点声音。我猛地低下头,不敢再看,攥紧了酱油瓶子,像逃一样,飞快地绕过那棵挂满霜花的老槐树,朝着代销店的方向跑去。冷风刮在脸上,像冰渣子,可我的脸却烫得厉害。身后,那女人柔得能掐出水来的声音,和那男人爽朗的笑声,混合着卡车引擎低沉的轰鸣,在清冷的村口上空回荡,显得那么刺耳,那么不真实。
那辆墨绿色的大卡车,像一头闯入平静池塘的巨兽,在村口停留了小半天。赵志刚加满了水,检查了车况,又和林素云在院门口断断续续地说了好一阵子话。林素云倚在门框上,巧笑倩兮,眼波流转,那副情态,哪里还有半分平日里冷若冰霜、高高在上的影子?村里的风,裹着尘土和霜气,似乎也裹挟着一种异样的骚动,无声地刮过每一家低矮的屋檐。人们隔着院墙,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低声的议论像水面下的暗流,悄悄涌动。
卡车最终在午后发动了,带着巨大的轰鸣和浓重的柴油味,卷起漫天尘土,朝着村外公路的方向驶去,消失在扬起的黄龙尽头。林素云一直站在院门口,目送着卡车消失,脸上的笑容才慢慢敛去,但那双眼睛里,残留的光亮却久久不散,像燃尽的灰烬里埋着的火星。
自那天起,林素云似乎有了心事。她不再像从前那样,下班后就紧闭院门。她会早早地收拾好,然后看似不经意地在村口附近徘徊,目光时不时地飘向那条通往外面世界的土路。她对着家里那面小圆镜的时间更长了,有时会对着镜子发呆,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辫梢那两朵小小的鹅黄色绒线花。她对张婆婆的态度,似乎也出现了一丝极其微妙的松动——不再是那种尖锐刻薄的嫌恶,而是一种心不在焉的、近乎敷衍的漠视。偶尔,她甚至会允许小梅在婆婆那低矮的老屋里多待上一会儿。张婆婆对此受宠若惊,枯槁的脸上会因为这难得的“恩赐”而焕发出一种近乎卑微的、小心翼翼的喜悦,仿佛孙女多待的那几分钟,是她灰暗生命里偷来的一点奢侈阳光。
然而,这短暂的、虚假的平静,仅仅维持了不到一个月。
一个初冬的深夜,风刮得像鬼哭,呜呜地拍打着糊着旧报纸的窗棂,寒气无孔不入地钻进来。我蜷缩在冰冷的被窝里,半睡半醒间,似乎听到了一阵不同寻常的、由远及近的引擎轰鸣。那声音低沉有力,带着一种熟悉的节奏感,在寂静的深夜里格外清晰。是卡车!我的心猛地一跳,睡意瞬间跑了大半。我竖起耳朵,那声音似乎就在村口附近停住了,然后,是车门开关的声音,接着,是刻意压低的、模糊不清的说话声,一男一女,在呼啸的风声里显得断断续续。
我悄悄从被窝里爬出来,蹑手蹑脚地挪到临街的窗根下,小心地拨开糊窗的报纸一角,向外窥去。夜色浓重如墨,只有惨淡的月光勾勒出模糊的轮廓。村口那棵老槐树在狂风中扭曲着枝干,像张牙舞爪的鬼影。就在离树不远的地方,停着那辆熟悉的墨绿色大卡车,像一个蛰伏的巨兽。车旁,两个身影紧紧贴在一起。借着卡车驾驶室里透出的微弱灯光,我依稀辨认出那个高大魁梧的身影是赵志刚。他正低头,似乎在急切地对怀里的人说着什么。被他紧紧搂在怀里的,正是林素云!
她穿着一件深色的棉袄,头发有些凌乱,怀里似乎抱着一个不大的包袱。我看不清她的脸,只看到她微微仰着头,似乎在急切地回应着赵志刚的话。月光偶尔穿透云层,洒下一线清冷的光,照亮她半边脸颊,那上面似乎有泪痕在反光,但她的眼睛,在夜色里却亮得惊人,像燃烧着两簇不顾一切的火焰。赵志刚似乎有些不耐烦,用力搂紧了她,几乎是半拖半抱地,将她往卡车高高的驾驶室那边带。林素云挣扎了一下,但更像是一种象征性的抗拒,很快就被他有力的臂膀裹挟着,踉踉跄跄地走向车门。
“小梅……”一个压抑的、带着哭腔的破碎音节,被寒风猛地撕碎,飘进我的耳朵里。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小梅!她的女儿!她要把小梅丢下?我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赵志刚已经拉开了副驾驶的车门,几乎是粗暴地将林素云推了上去。林素云在车门关闭前,似乎又挣扎着探出头,朝着自家院子的方向绝望地望了一眼。那一眼,充满了难以言喻的痛苦、挣扎,但最终,都被一种更强大的、近乎疯狂的决绝所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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