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振宇双手托着这本旧书,如同托着某种易碎的珍宝,缓缓地、极其郑重地,将它递到苏晚晴面前,轻轻放在她并拢的膝盖上。
苏晚晴的目光落在那深蓝色的、磨损的封面上,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震。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轻轻抚过那烫金的、有些模糊的标题字母。她的动作很慢,很轻,仿佛怕惊扰了书页里沉睡的时光精灵。
那指尖的颤抖,像蝴蝶翅膀掠过水面,细微却清晰地传递着内心深处的波澜。
周振宇低沉的声音打破了书房的沉寂,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带着一种穿透时光的力量:
“《Poems of the English Lakes》……”他念出书名,每一个音节都咬得很清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郑重。他微微停顿,目光从书页上抬起,深深地看进苏晚晴的眼底。那眼神锐利如鹰隼,却又沉淀着难以估量的重量,仿佛要将眼前的人与记忆深处那个鲜活的影像重叠、穿透。
“叶芝编选的湖畔诗人选集……”他补充道,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了然,“……二十年前,省城旧书市。那个夏天,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
他的话语仿佛一把钥匙,瞬间开启了尘封的闸门。
苏晚晴的指尖停留在那磨损的深蓝色封面上,那触感冰凉而粗糙,带着岁月的颗粒感。她猛地抬起头,撞进周振宇深邃的眼眸里。那里面翻涌的情绪太过复杂,有追忆,有笃定,还有一种沉甸甸的、几乎要将她溺毙的……洞悉。
二十年前省城旧书市的闷热气息,混杂着尘土、霉味和旧纸张特有的酸涩味道,瞬间冲破记忆的堤坝,汹涌地扑面而来。那股气息如此真实,让她几乎窒息。
那个夏天。酷暑。省城狭窄破旧的旧书街,像一条被烈日晒蔫了的蛇,匍匐在蒸腾的热气里。两旁的店铺门脸低矮昏暗,堆满了小山似的旧书报,散发着陈腐的气息。蝉鸣在滚烫的空气里嘶鸣,单调而刺耳。
年轻的苏晚晴,穿着洗得发白的浅蓝色棉布连衣裙,裙摆下露出一截纤细的脚踝。她扎着简单的马尾,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黏住了几缕碎发。她小心翼翼地穿梭在书堆和行人之间,眼睛像雷达一样扫过每一个书摊。她的心,被一本诗集占满了。那是她在一本破旧的文学杂志上偶然看到的介绍——叶芝编选的《Poems of the English Lakes》。华兹华斯、柯勒律治、骚塞……那些遥远国度的湖畔诗人,他们的诗句像清冽的泉水,流淌进她贫瘠而渴望的少女心田。杂志上说,这书国内译介极少,旧书市上或许能淘到影印本。
那本杂志被她藏在枕头下,翻看了无数遍,那页介绍几乎能背下来。她省下整整一个学期的早餐钱,攥着那叠皱巴巴的毛票,手心全是汗。
终于,在一个堆满外文书籍、光线尤其昏暗的摊位角落,她看到了!那深蓝色的封面,烫金的英文标题!它在一堆破旧的工程手册和过期杂志下面,只露出一个书角。她的心狂跳起来,血液冲上头顶,几乎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
她几乎是扑过去的,手指因为激动而颤抖,急切地想要拂开上面的杂物。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梦寐以求的深蓝色封面时——
“晚晴!”
一个带着喘息的、焦急的男声在她身后响起。是周振宇。他穿着一件洗得发黄的白色背心,额发被汗水浸透,贴在额头上,脸上是长途奔跑后的潮红和难以掩饰的焦虑。他一把抓住苏晚晴的手臂,力道很大,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切。
“快!跟我走!出事了!”周振宇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像惊雷一样在她耳边炸开。
苏晚晴被他拽得一个趔趄,目光却死死黏在那本深蓝色的书上,身体本能地抗拒着:“等等!振宇!我的书……”
“别管书了!”周振宇几乎是吼出来的,他猛地用力,将她从那个散发着霉味的书堆前彻底拉开,“厂里!咱们的厂子!出大事了!高利贷的人把设备都砸了!老陈他们几个被打伤了!派出所的人刚过去!晚晴,我们完了!彻底完了!”他的声音嘶哑,带着绝望的哭腔,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狠狠扎进苏晚晴滚烫的心口。
“完了”两个字,如同重锤,瞬间击碎了她所有的渴望和憧憬。那本深蓝色的诗集,那承载着她少女时代隐秘诗意的梦想,瞬间被拉回了冰冷残酷的现实深渊。她最后看了一眼那书角,它依旧沉默地躺在灰尘里,离她越来越远。
她被周振宇半拖半拽着,踉踉跄跄地冲出了闷热嘈杂的旧书街。刺眼的阳光让她一阵眩晕,耳边只剩下周振宇绝望的喘息和自己血液奔涌的轰鸣。那个夏天剩下的记忆,是混乱、是焦糊味、是刺耳的警笛、是躺在病床上头上缠着纱布的工人老陈痛苦的脸、是高利贷债主狰狞的咆哮、是法院冰冷的封条、是倾盆大雨中她和周振宇站在被洗劫一空的厂房废墟前,彼此眼中只剩下对方苍白绝望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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