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正午,蝉鸣像是烧红的铁丝,在空气里滋滋作响,绷紧了淮海市每一寸裸露的皮肤。王氏饭店后厨,更是闷热得如同一个巨大的蒸屉,水汽裹挟着油烟,沉甸甸地压在人的肺叶上。灶火咆哮,铁锅与炒勺碰撞出急促的金铁交鸣,汗水顺着脊沟往下淌,洇湿了王来来那件洗得发白的工作服服,紧紧黏在后背。
他站在自己的灶头前,微驼的背绷得笔直。面前一口乌黑锃亮的大铁锅,正被他用一把宽厚的炒勺缓慢而沉重地搅动着。锅里是深琥珀色的炸酱,随着他每一次手腕沉稳的转动,酱汁厚重地包裹着里面细碎的肉丁,翻涌起浓稠、滚烫的油泡,发出一种低沉而持续的“咕嘟”声。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复杂到难以言喻的香气——那是黄豆发酵后的醇厚底蕴,是五花肉丁被逼出油脂的丰腴焦香,是葱姜蒜在热油里爆开的辛烈,还有一丝若有若无、来自他秘不外传香料包的幽微回甘。
这香气霸道而顽固,在油烟机巨大的轰鸣声里,硬生生辟出一块属于自己的领地。
“老板!”一声带着点焦躁的喊叫,盖过了锅里的咕嘟声和油烟机的嘶吼。负责切配的小李抱着一筐洗好的黄瓜冲过来,鼻尖上全是亮晶晶的汗珠,“总部配送的料包到了!一冰柜,全是半成品!张经理那边催着让赶紧试试,说以后统一用这个!”
来来搅动酱汁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没有回头,目光依旧沉在锅里那翻腾的深褐色酱汁上。他“嗯”了一声,那声音短促得像被热油烫了一下,随即又被淹没在厨房的喧嚣里。小李放下菜筐,忍不住又补了一句:“头儿,这…这以后都用料包,咱们这酱…还用熬吗?”他声音低了下去,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
“熬。”来来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像块石头砸在油锅里,带着不容置疑的沉坠感,“只要我还在这儿一天,这酱,就得这么熬。”
小李张了张嘴,看着来来被灶火映得半明半暗、线条刚硬的侧脸,终究没再说什么,转身忙去了。厨房里其他人似乎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场景,没人再往这边看,只是各自手上的动作,仿佛都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凝滞。
来来用炒勺舀起一点酱汁,凑近眼前。那酱汁粘稠得如同上好的琥珀蜜糖,拉出绵长的丝线,在灼热的光线下闪烁着油润的光泽。他凑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气息钻入鼻腔,直抵肺腑,像是某种古老而执拗的密码,瞬间激活了他身体深处沉睡的记忆。
这味道,是父亲粗糙的大手攥着他的小手,在乡下老屋那口土灶前,一遍遍教他辨认香料时弥漫的味道;是父亲佝偻着背,在凌晨三点的寒气里,用一把豁了口的旧铲子,在铁锅里缓慢搅动整整三个小时,直到酱汁深沉如墨、香气钻进骨头缝里的味道。父亲的话音仿佛又在耳边响起,带着浓重的乡音,混着锅里酱汁的咕嘟声:“来来,这酱,得熬。火候得熬进去,心也得熬进去。偷不得懒,省不得工。料包?”父亲当年没听过这个词,但他若在,定会嗤之以鼻,“那是糊弄鬼的玩意儿!”
可父亲不在了。她王来来,带着父亲用命熬出来的这手绝活,从乡下的小面摊,一路闯进了这偌大的王氏饭店。他以为这里是手艺人最后的堡垒。然而,连锁化的浪潮席卷而来,冰冷而高效。中央厨房、标准化流程、统一配送料包……像一张无形的大网,勒得他喘不过气。张经理的话犹在耳边,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进步”意味:“来来啊,时代不同了!省时省力,口味统一稳定,这才是出路!你那老一套,费工费料,能撑多久?”
省时省力?来来看着锅里沉甸甸的酱汁,仿佛看到了父亲熬红的双眼和布满老茧的手掌。这锅酱,承载的从来就不只是味道。
他小心翼翼地关小了火,让那咕嘟声变得温柔了一些。这时,前厅的领班小陈撩开后厨油腻腻的塑料门帘,探进半个身子,脸上带着点奇异的兴奋:“老板!有桌客人,点了两碗咱们的招牌炸酱面!不过……”
“不过什么?”来来头也没抬,用炒勺轻轻撇去酱汁边缘一点微小的浮沫。
“嘿,人家是专门开车来的!”小陈的声音拔高了,压过了厨房的嘈杂,“从隔壁省!开了四个多小时!那当妈的亲口说的,就为了吃您做的这碗面!”
“嗡”的一声,来来感觉自己的太阳穴猛地一跳,像是被一根无形的针扎了一下。他手里的炒勺停在了半空,一滴滚烫的酱汁溅落在灶台上,发出“滋”的轻响,瞬间凝固成一个小小的焦痕。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看向小陈,眼神里是全然的不敢置信,混杂着一丝被巨大冲击力撞得有些眩晕的茫然:“……什么?”
“真的!千真万确!”小陈用力点头,指着外面,“就在‘青竹’那雅间,一对母女,风尘仆仆的!那小女孩看着也就七八岁,蔫蔫的,估计是坐车累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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