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像被解除了某种无形的束缚,又像被抽掉了骨头,依言走到操作台边,拖过一把凳子坐下。动作间,手腕的伤口还是传来阵阵刺痛。我小心翼翼地去撕扯那圈被汗水、药水和油污浸透的白色胶带。胶带黏在溃烂的皮肤边缘,每一次撕扯都带来一阵新的、细密的疼痛,我忍不住轻轻吸气。
王叔没再说话,转身走到角落那个存放食材的大冰柜前。他打开冰柜厚重的门,一股白色的冷气瞬间涌出,带着生鲜食材特有的气息。他弯腰在里面翻找着,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过了一会儿,他端着一个东西走了回来。是半个西瓜。
这半个西瓜显然刚从冰柜里拿出来不久,深绿色的瓜皮上凝结着一层细密晶莹的白霜,在昏黄的灯光下闪烁着冷冽的光泽。瓜瓤是那种熟透了的、极其诱人的深红色,饱满得仿佛要滴出汁水来,黑色的瓜籽像嵌在红宝石里的星辰。冰冷的寒气从瓜瓤上丝丝缕缕地散发出来,在这闷热的后厨里,像一块巨大的磁石,吸引着所有人的感官。
王叔把这半个冰西瓜稳稳地放在我面前的操作台上。冰凉的瓜皮接触到温热的台面,发出轻微的“滋”声。他没看我,转身在消毒柜里拿了一把长柄的不锈钢勺子,勺子擦得锃亮。然后,他拉过旁边另一把凳子,在我对面坐了下来。
昏黄的灯光从头顶洒落,在他花白的鬓角上镀了一层柔和的光晕,却也在他眼袋周围投下更深的阴影。他拿起那把勺子,动作很稳。他没有像往常那样随意地切块,而是将勺子稳稳地、深深地插进了那深红色的瓜瓤中心——西瓜最甜、最精华的部分。
手腕微微用力,勺子沿着瓜瓤的纹理,圆润地转了一个圈。一块近乎完美的球形瓜瓤被挖了出来,足有小半个拳头大,红得晶莹剔透,饱满的汁水在勺子里微微颤动,黑色的瓜籽点缀其间,像一件精雕细琢的艺术品。冰凉的甜香瞬间弥漫开来,霸道地驱散了周遭的油烟味。
王叔用勺子托着这块最甜美的瓜心,稳稳地递到我面前。勺子柄上还带着他掌心的温度。
“给。”他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冲突从未发生,“吃。”
我怔怔地看着眼前这块冰凉的、红宝石般的瓜瓤。冰冷的寒气扑在脸上,带着清甜的瓜香。这香气如此纯粹,如此强烈,瞬间冲垮了我心中那堵由委屈、疲惫、疼痛和长久压抑筑起的堤坝。视线毫无预兆地模糊了,温热的液体迅速在眼眶里积聚,滚烫得吓人。我赶紧低下头,不想让他看见。
“快吃,冰化了就可惜了。”王叔催促道,语气里听不出什么特别的情绪,只是平常。
我抬起没受伤的右手,手指有些微微发抖,接过了那把沉甸甸的勺子。冰凉的瓜瓤触碰到指尖,那温度让我指尖的神经都跟着一跳。我小心翼翼地把勺子凑到嘴边,张开嘴,轻轻咬了下去。
牙齿刺破冰凉的瓜瓤,一股无法形容的、极致的清甜和冰爽瞬间在口腔里爆炸开来。那甜味纯粹、饱满、毫无杂质,带着夏日阳光的味道和冰柜赋予的凛冽,像一股汹涌的清泉,冲刷过干涸苦涩的味蕾,直冲头顶,驱散了所有的闷热、油腻和疼痛。汁水丰沛得溢满了整个口腔,顺着唇角流下,带来一丝冰凉的痒意。我贪婪地咀嚼着,沙沙的果肉在齿间碎裂,释放出更多的甘甜,连那些黑色的瓜籽咬在嘴里都带着脆生生的凉意。一股难以言喻的舒畅感从喉咙一直蔓延到四肢百骸,仿佛全身的毛孔都在这纯粹的冰凉甘甜中张开了。
眼泪终于控制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砸在操作台冰冷的金属台面上,洇开小小的深色水渍。我低着头,不敢抬起,只是更用力地、近乎凶狠地咀嚼着嘴里的西瓜,仿佛要把这冰凉的甜意,连同所有的委屈和疲惫,一起狠狠咽下去。
王叔就坐在对面,安静地看着我。他没有安慰,也没有阻止我的眼泪。昏黄的灯光下,他的侧脸线条显得格外柔和,眼角的皱纹舒展开,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平静。他拿起勺子,又从那半个西瓜的边缘挖了一块普通的瓜肉,放进自己嘴里,慢慢地嚼着,目光却落在那扇依旧被雨水疯狂冲刷的玻璃窗上,眼神有些悠远,像是在看雨,又像是透过雨幕,看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后厨里只剩下我压抑的咀嚼声、勺子和瓜皮偶尔的刮擦声,以及窗外永不停歇的、震耳欲聋的暴雨声。这声音不再是喧嚣,反而像一种巨大的、包容的背景音,将这昏黄角落里的沉默衬托得更加深沉。
“小子,”王叔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雨声。他没有看我,依旧望着窗外,像是在对着那无边的雨幕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最普通不过的道理:
“这人啊,活一辈子,吃苦是免不了的。有些苦,是为了长本事,为了往前走,那咬牙咽下去,值!”
他停顿了一下,拿起勺子,又挖了一块瓜肉送进嘴里,慢慢地嚼着,仿佛在品味这句话的分量。
“可有些苦……”他咽下瓜瓤,终于转过头,目光落在我脸上。那眼神很平静,像深不见底的潭水,却带着一种洞穿世事的了然和淡淡的悲悯。他指了指我手腕上那圈依旧红肿的伤口,又指了指面前这半个冰凉的西瓜,声音低沉而清晰:
“纯粹就是白吃。吃了,除了落下一身伤,一点记性不长,一点力气不长,一点用都没有。”
他拿起勺子,轻轻敲了敲那半个西瓜翠绿的瓜皮边缘,发出“笃笃”的轻响,像是在为这句话加上一个沉重的注脚:
“那种苦,能躲开,就躲开。躲不开,也甭硬扛着。扛着,不叫本事。”
话音落下,他又挖了一勺靠近瓜心的红瓤,这一次,他没有吃,而是再次递到了我面前。那块瓜瓤在勺子里微微颤动,红得耀眼,冰凉的气息丝丝缕缕。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小了一些,但依旧连绵不绝,沙沙地敲打着屋顶和窗棂,像一首永不停歇的、潮湿而温柔的歌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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