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里的白昼,是被消毒水浸泡过的。浓烈、洁净、挥之不去,霸道地钻进每一次呼吸的缝隙。来来坐在靠窗那张陪护椅上,塑料椅面硬邦邦地硌着骨头,她下意识地挪了挪位置,目光却像被黏住了,牢牢地锁在斜对面那张病床上。
那张床上躺着的老先生,姓周,床头卡上写着:周德昌,86岁。骨癌晚期。像一株被岁月和病痛彻底榨干了水分的枯树,皮肤是黯淡的黄褐色,紧巴巴地贴在嶙峋的骨架上,深陷的眼窝里嵌着一双浑浊却异常温和的眼睛。他大部分时间都沉默着,或者昏睡,偶尔醒来,也只是虚弱地转动眼珠,寻找那个身影——那个总在他床边忙碌的女人。
女人叫阿珍,来来从护士站的闲聊里捕捉到这个名字。看起来顶多四十五岁上下,中等身材,穿着洗得发白的碎花棉布罩衫,一条同样朴素的深色裤子,头发在脑后松松地挽成一个髻,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她身上有种奇特的沉静,动作麻利却无声无息,像一片云滑过水面,掀不起一丝波澜。
来来第一次注意到阿珍,是父亲刚住进来的那个下午。父亲刚做完一个痛苦的检查,哼哼唧唧。来来手忙脚乱地递水杯,水却洒了一身。就在这时,她眼角的余光瞥见阿珍。周老先生似乎要吐,喉咙里发出艰难的嗬嗬声。阿珍几乎在声音发出的瞬间就放下手里正在整理的衣物,一步抢到床边,极其自然地侧身坐下,让老先生的头轻轻枕靠在她并不厚实的肩窝里。她一手稳稳地托住他的后颈,另一手拿着一个小巧的白瓷痰盂,动作熟稔得像排练过千百遍。她微微偏着头,脸颊几乎贴着老人花白稀疏的鬓角,嘴唇无声地开合着,似乎在低语安抚。老人急促的喘息在她沉稳的倚靠下,竟真的慢慢平复下来。
那一刻,来来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她看着阿珍耐心地给老人擦拭嘴角,又小心翼翼扶他躺好,掖好被角,每一个动作都透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细致。来来忍不住低声对病床上的父亲感叹:“爸,你看隔壁床那女儿,照顾她爹照顾得真叫人心疼,多好啊。”
父亲半闭着眼,从鼻子里“嗯”了一声,算是认同。这念头在来来心里扎了根。日复一日,她观察着,印证着这个“孝顺女儿”的形象。阿珍几乎没有片刻闲暇。喂药时,她总是先仔细地看说明,再用指尖试试杯壁的温度,然后才一小勺一小勺地喂给周老先生。喂完,她会很自然地俯下身,用自己的额头轻轻贴一贴老人的额头,停留几秒,感受他的体温。夜里,病房熄了灯,只有走廊的微光渗进来一点模糊的影子。来来好几次在朦胧的浅睡中醒来,都看见阿珍瘦小的身体蜷缩着,紧紧依偎在周老先生病床的外侧,像一只寻求庇护的幼鸟。周老先生枯瘦的手臂有时会搭在她的肩背上,两人以一种奇异的、超越年龄的亲密姿态相拥而眠。来来心里除了感动,偶尔也会掠过一丝微妙的、难以言说的异样,但那念头太轻,轻易就被“父女情深”的盖棺定论压了下去。这世上,哪还有比这更纯粹的孝心呢?
时间在消毒水味、仪器的滴答声和病痛的呻吟中粘稠地流淌。来来父亲的病情反复了几次,焦虑像藤蔓缠绕着她的神经。这天下午,病房里难得有片刻的宁静,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地板上拉出几道慵懒的金色光带。来来正低头削着一个苹果,果皮长长地垂下来。突然,病房门被“吱呀”一声推开,带进一阵走廊上的凉风和一个年轻的声音,清亮又带着点不经意的熟稔:
“妈!爸今天感觉咋样?”
来来下意识地抬起头。门口站着一个高高瘦瘦的小伙子,顶多二十五六岁,穿着件潮牌的连帽卫衣,头发剃得短短的,露出青色的头皮,手里拎着一大袋水果和补品。他的目光越过阿珍,直接落在病床上的周老先生身上,脸上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混合着关切和大大咧咧的神情。
阿珍闻声立刻从床边的小凳子上站起来,脸上瞬间绽开一个毫不掩饰的喜悦笑容,迎了上去:“小斌来啦?快进来,你爸刚睡着没一会儿。”
小伙子——小斌——几步走到床边,把东西往床头柜一放,俯身凑近周老先生,声音放轻了些,带着一种亲昵的埋怨:“爸?醒醒嘿,看您儿子给您带啥好吃的来了!”
周老先生被摇醒了,浑浊的眼睛费力地睁开一条缝,看清来人,干瘪的嘴角艰难地向上扯了扯,喉咙里发出模糊的咕哝声。
小斌咧嘴一笑,直起身,很自然地转向阿珍,动作熟稔地接过她手里刚倒好的半杯温水:“妈,给我吧,我来喂爸喝两口。您歇会儿。”
妈?!
来来手里削苹果的水果刀猛地一顿,锋利的刀刃差点切到她的手指。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跳动了一拍,随即又疯狂地擂鼓般撞击着胸腔,咚咚咚,震得耳膜嗡嗡作响。血液瞬间冲上头顶,脸颊火辣辣地烧起来。她整个人僵在椅子上,捏着水果刀和削了一半苹果的手指冰凉,动弹不得。视线死死地钉在那个年轻男人和那个被唤作“妈”的女人身上,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那个字在脑海里疯狂回响、冲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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