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来躺在黑暗中,紧紧咬着下唇,咸涩的泪水早已无声地浸湿了枕巾。那压抑的、心碎的抽泣,那气若游丝却重逾千钧的告白,如同最锋利的刻刀,在她心上刻下了永难磨灭的印记。她一动不敢动,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这黑暗角落里,两个卑微灵魂在生命终点前,用尽最后气力完成的、惊心动魄的相互确认。
时间失去了意义。只有泪水无声地流淌,只有心电监护仪那代表生命律动的、冷漠而规律的“嘀…嘀…”声,在这被爱与绝望浸透的深夜里,固执地回响着。
天色,就在这沉重的寂静和无尽的泪水中,一点点艰难地透出了灰白。
清晨的微光,如同稀释了的牛奶,悄无声息地漫过窗台,驱散了病房里最深沉的黑暗。仪器的嗡鸣和走廊上偶尔传来的脚步声,宣告着医院新一天的苏醒。
来来几乎一夜未眠,眼睛干涩发胀。她轻手轻脚地起身,想去打点热水。路过隔壁病床时,目光不由自主地被牵引过去。
周老先生似乎还在昏睡,呼吸微弱而平稳。阿珍已经起来了。她背对着来来,站在窗边那张小小的桌子前。桌子上放着一个熟悉的、印着青花的旧保温桶。她正低着头,专注地搅动着桶里的小米粥。蒸汽袅袅升起,模糊了她有些浮肿的侧脸。她的动作很轻,勺子碰到桶壁的声音几不可闻。搅动了一会儿,她舀起一小勺粥,小心翼翼地凑到自己唇边,鼓起腮帮子,仔细地、轻轻地吹着气,让那升腾的热气散开一些。她的神情专注而温柔,仿佛在进行一项无比神圣的仪式。
吹了几下,她停住,伸出舌尖,极其快速地、试探性地碰了一下勺子边缘的粥。似乎觉得温度还有些高,她又低下头,更加耐心地吹起来。几缕散落的发丝垂在她额前,随着她吹气的动作轻轻拂动。
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斜斜地照射进来,恰好落在那勺被仔细吹凉的、金黄软糯的小米粥上,也落在阿珍低垂的眼睫和那无比专注的侧脸上,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这一刻,没有崩溃的哭诉,没有惊世的告白,只有这一勺被反复吹凉的小米粥,和吹粥人眉宇间那化不开的、沉静的温柔。
来来静静地站在几步之外,看着这一幕。心口那块被昨夜风暴狠狠撞击过的地方,不再只是尖锐的疼痛,而是弥漫开一种极其复杂的、带着钝痛的暖流。她忽然明白了,所谓“捡到的宝”,并非惊天动地的壮举,它就藏在这日复一日的尘埃里,藏在这一勺被反复吹凉的小米粥中,藏在每一次额头的轻触、每一次掖紧的被角、每一个无声依偎的寒夜里。它平凡得近乎卑微,却坚韧得足以对抗整个世界的偏见和生命最终的严寒。
阿珍终于吹好了那勺粥,直起身,端着保温桶,转身走向病床。她看到站在那里的来来,脚步顿了一下,浮肿的眼皮下,那双眼睛依旧带着昨夜痛哭的痕迹,却已恢复了往日的沉静,只是那沉静之下,多了一层难以言喻的、被泪水洗刷过的通透和一种近乎悲壮的温柔。
她对着来来,极轻微地点了一下头,嘴角似乎想弯一弯,最终只形成一个疲惫而平静的弧度,算是打过招呼。然后,她便不再看任何人,径直走到周老先生床边,轻轻坐下。
她俯下身,凑近老人耳边,声音放得极轻、极柔,如同羽毛拂过:
“老周…醒醒…天亮了…喝点粥暖暖身子…我吹凉了…不烫…”
周老先生的眼皮颤动了几下,极其缓慢地掀开一条缝隙,浑浊的目光费力地聚焦在阿珍脸上。他没有说话,只是极其微弱地点了一下头。
阿珍脸上立刻漾开一个浅浅的、纯粹的笑容,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满足。她小心翼翼地舀起一勺粥,送到老人唇边。周老先生顺从地、微微张开干裂的嘴唇。阿珍的手极稳,勺子精准地探入他口中,再缓缓抽出。她看着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一下,将那口温热的粥咽下去,眼睛便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脸,捕捉着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仿佛在确认这口粥是否合他的心意,是否带给他一丝暖意。
来来站在原地,忘记了要去打水。清晨的阳光温柔地铺满了半个病房,空气中飘散着小米粥淡淡的、温暖的香气。她看着阿珍专注的侧影,看着周老先生每一次微弱的吞咽,看着那勺起勺落之间无声流淌的、超越语言和生死的牵绊。
窗外,不知何时飞来两只麻雀,落在窗台外沿,叽叽喳喳地叫着,小脑袋一点一点。楼下花园里,似乎有早起的人在轻声交谈。远处,城市苏醒的喧嚣隐隐传来。
新的一天开始了。在这个充满药水味和生离死别的肿瘤科病房里,一个被命运抛弃的女人,正一勺一勺,喂着她从垃圾堆旁捡回来的、即将燃尽的生命烛火。阳光照亮了粥碗上升腾的热气,也照亮了阿珍眼中那片深不见底的、温柔的、永不熄灭的微光。
来来轻轻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那口气息里,带着释然,带着前所未有的沉重,也带着一种被彻底洗礼过的、对生命和爱情最卑微也最壮阔的认知。她转过身,拿起暖水瓶,悄无声息地走出了病房,轻轻带上了门,将这方小小的、被阳光和粥香笼罩的天地,留给了那对在尘世边缘紧紧依偎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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