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风徐徐。
张远还在思考张角念谶语的用意，一时没有接话。
张角却话锋一转，眼神变得深邃而复杂：“‘人民军，为人民’。
张首席，你提出的诸多想法，看似天马行空，却又隐隐暗合大道。”
张远微微欠身，语气平淡：“不过是读了几本启蒙书，领悟了些‘天下为公，以民为本’的粗浅道理罢了。”
张角眼中闪过一丝赞赏：“好一个‘天下为公’！
我号‘天公将军’，所求的，也是这个意思。
看来，我们的理念，还是有共通之处的。只是，你做得比我好。”
张远闻言，连忙谦逊道：“大贤良师谬赞了，某不过是萤火微光，岂能与您这日月之辉相比。”
张角轻轻摇头，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一年前，你便以‘初心易改道难成’、‘只见烽烟不见平’警示于我。
我还以为你是年少气盛、恃才傲物之辈，没想到今日一见，竟如此谦虚。
这天下，有几人能有你这般眼光，早早便看清了我太平道的结局？”
张远眼睛一亮，心中想到：听张角的这语气，应该是领会了谶语中的警示，觉察到黄巾军存在隐患了。
如此一来，若积极整改，针对性“开药治病”，黄巾起义或许会有其他结局。
张角似乎知道张远心中所思，目光投向远方的江面，带着一丝疲惫与怅惘：“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很多事情，我身处局中，当时也看得不真切。
如今总算看清了，却也为时已晚。
张首席既然看得如此透彻，不知在你看来，我太平道的出路，究竟在何方？”
原来是问“药方”来了。
张角能如此虚心求教，张远还是佩服的。
只不过，张远沉吟，觉得黄巾起义的弊病，是从根上就带来的：起义的理论、组织模式、群众基础……这如何改？
许久后，张远缓缓吐出六个字：“知天易，逆天难。”
张角闻言，先是纵声大笑，笑声中充满了悲凉与不甘，随即又长叹一声：“好一个‘知天易，逆天难’！这么说，是真的没救了？”
张远凝视着他，语气诚恳：“事在人为。未来之事，变幻莫测，谁又能说得准呢？”
张角却摇了摇头，眼神中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沧桑：“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天道有常，万物有序，非人力所能抗衡。
我太平道如此，你人民军，怕也难逃此劫。”
张远一愣，他还在担忧黄巾军的前途，但在这个时代，人民军的理念终究是镜花水月，能走多远都还不一定。
他低声附和：“是啊。”
张角的眼神突然变得锐利起来，直视着张远：“我们都是逆天而行的人。若是你我双方能放下隔阂，真诚合作，未必没有一线生机。”
果然，前面说那些只是一个引子，正题还是合作。
张远点了点头，表示认可：“远也这样认为。”
张角沉声道：“并州方面，我会让郭太他们配合你，待你打下太原郡后，那片地盘便归你人民军所有。
而冀州这边，你则需全力配合我军主力，击败卢植。”
张远快速思索着这个提议，觉得不大可行——至少人民军暂时就没有攻打太原的打算。
他心中暗道，张角虽有大智慧，但战略眼光终究还是差了一筹。
他直言不讳：“此提议倒是公平。但我人民军，并不需要整个并州。”
张角何等人物，一点即通，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你是怕树大招风，吸引朝廷的火力？
不错，如今条件尚未成熟，骤然占据一州之地，必会遭到各路汉军的围殴。
不把你打死，他们绝不会善罢甘休。
但我们总不能一直隐藏不出，难道这样，他们就会放过我们吗？”
张远没有回答张角的问题，而是微微一笑，胸有成竹地说道：“依我之见，天下大乱，大致会经历以下几个阶段。”
张角精神一振：“愿闻其详。”
张远伸出手指，缓缓道来：“第一，爆发阶段，如野火燎原，天下震动。
第二，相持阶段，敌我双方进入拉锯战。
第三，退却阶段，我方主力受挫，被迫退缩。
第四，潜藏阶段：暗中积蓄力量，以待时变。
第五，再起阶段：汉室权威彻底衰落，天下群雄并起，逐鹿中原，我们再卷土重来，与各路诸侯一争高下。”
张角听得连连点头，眼中异彩纷呈：“这真是个不错的想法，条理清晰，高瞻远瞩！”
张远话锋一转：“大贤良师，我送你一句话。”
张角肃容道：“请讲。”
张远一字一句道：“存人失地，人地皆存。存地失人，人地皆失。”
张角反复咀嚼着这十二个字，眼中露出震惊之色，良久才长叹一声：“这真是蕴含着大智慧的话啊！”
他低头沉思了许久，再抬起头时，眼神已经完全变了，带着一种决绝与释然：“你说得很对。
我们的起义，已经动摇了汉室的根基。
用不了多久，必会出现你所说的‘汉室衰微，群雄逐鹿’的场面。
我们不必执着于眼下的地盘，保住火种，等汉室衰微、群雄逐鹿之时，再图复出。”
张远点头：“正是。起义的意义，本就是动摇旧秩序的根基。只要火种不灭，总有燎原之日。”
张角的目光变得复杂，似有释然，又有不甘。
他望着江天一色的远方，轻声道：“你说得对……只是，这机会是你的，不是我的。”
张远不解。
“我若不死，汉室绝不会罢休。”
张角笑了，笑容里带着几分悲壮，“他们需要一个‘叛首’来平息民愤，来彰显天威。我这条命，早就注定要祭旗了。”
江风骤起，吹得船身微微晃动。
张远看着这位搅动天下的老者，忽然觉得他的身影在夕阳下格外单薄。
原来，他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所求的，不过是为后来者撕开一道裂缝。
“那……太平道的火种？”张远低声问道。
张角看向他，眼中闪过一丝期许：“所以，才要与你合作。”
江水悠悠，载着这一叶扁舟，也载着两个逆天而行者的约定，缓缓驶向暮色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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