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卷着雪粒子,像碎玻璃渣子似的刮过刚刚沉寂下来的战场。空气里弥漫的味道极其复杂:铁锈般的血腥气、硝烟未散的硫磺味、马粪的臊气,还有地上尚未冻结的暗红泥泞散发出的、令人作呕的甜腥。
赵大锤站在战场中央,像一尊刚从血池里捞出来的铁塔。他身上的玄色铁甲,此刻挂满了粘稠的、半凝固的暗红冰溜子,每一步走动,都伴随着甲叶摩擦和冰碴碎裂的“咔嚓”声。他脚下,踩着一具异常雄壮的北元百夫长尸体。
那百夫长双目圆睁,至死还带着难以置信的狰狞。他脖子上碗口大的疤瘌还在汩汩冒着热气,脑袋却被赵大锤蒲扇般的大手死死攥着发辫,提溜在半空,新鲜的血珠顺着断裂的颈骨,滴滴答答砸在冻土上,砸出一个个小小的深坑。
“呸!”赵大锤朝那死不瞑目的首级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浓眉拧着,脸上横肉虬结,只有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还残留着厮杀过后的亢奋与暴戾。“狗鞑子,力气不小,费了老子三刀!”他声音粗嘎,如同砂纸摩擦生铁。
旁边几个亲兵正吭哧吭哧地抬着一个临时用敌人断矛和破盾牌捆扎起来的、极其简陋的首级架。架子摇摇晃晃,上面已经戳着几个呲牙咧嘴的鞑子头颅,像一串地狱特产的糖葫芦。
“将军!挂这儿!就等您这个压轴的了!”一个脸上带疤的亲兵谄笑着,指着架子最顶端特意留出的位置。这可是战功!回营清点,升官发财的硬通货!
赵大锤“嗯”了一声,手臂肌肉贲张,就要把手里这颗分量十足的战利品挂上去。
就在这当口!
“扑棱棱——!”
一阵极其突兀、带着仓皇气息的振翅声,猛地撕裂了战场沉闷的喘息!一道灰白色的影子,如同失控的流矢,从阴霾的天空中歪歪斜斜地俯冲下来,不偏不倚,正正撞进赵大锤那沾满血污、还没来得及收回的宽阔胸膛里!
“嗯?!”赵大锤闷哼一声,下意识地反手一捞。
入手一团温热的、毛茸茸的、还在瑟瑟发抖的东西。
是一只鸽子。
一只累得快散架的信鸽。腿上绑着一个小小的、被风雪浸得半湿的竹筒。鸽子绿豆大的小眼睛里满是惊恐,显然被这满身煞气的“人形凶兽”吓得不轻,在他粗糙的大手里缩成一团。
战场瞬间安静了那么一瞬。所有亲兵都愣住了,目光齐刷刷聚焦在赵大锤手里那只小小的、格格不入的生命上。
赵大锤脸上的横肉也僵住了。暴戾、亢奋、杀气……这些属于战场的东西,如同退潮般迅速从他眼中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呆滞的茫然,随即被一种更深沉、更隐秘的、几乎被他遗忘在尸山血海之外的情绪所取代。
他的手,那只刚刚砍下敌人头颅、沾满温热脑浆和血浆的手,此刻却极其轻微地、带着一种与他庞大身躯完全不符的笨拙和小心翼翼,轻轻握住了那小小的竹筒。
竹筒冰凉。沾着雪水,也沾着他手上的血。
他伸出另一只同样血迹斑斑、粗壮得能捏碎核桃的手指,极其艰难、甚至有些颤抖地,试图去拔开竹筒的塞子。那动作,仿佛不是在开启一个竹筒,而是在拆解一枚一触即爆的震天雷。
塞子终于被拔开。一卷折叠得整整齐齐、带着淡淡墨香的素白信笺,滑入他染血的掌心。
血手,白纸。
强烈的反差,刺得人眼疼。
他深吸了一口气,浓重的血腥味呛入鼻腔,但他似乎毫无所觉。他用那两根沾着血和泥的手指,极其缓慢、极其珍重地,展开了那张薄薄的信笺。
信笺上的字迹清秀而略显急促,显然是匆匆写就:
【夫君安否?】
【妾身孕已三月余,胎像…尚稳。】
【唯…吐得凶,晨起尤甚。】
【家中一切尚好,勿念。】
【甜儿 手书】
字不多,寥寥数语。
但在看到落款“甜儿”二字旁边,那一小片晕染开的、如同琥珀般半透明的浅黄色污渍时,赵大锤这个身高八尺、能生撕虎豹的猛将,整个人如同被无形的重锤狠狠砸中了心脏!
那不是墨迹,也不是水渍。
那熟悉的、淡淡的甜香,混杂着桂花的馥郁……是苏甜儿最爱吃的桂花酱!定是她孕吐得厉害,写信时又忍不住恶心,不小心沾上的!
一瞬间,赵大锤脑子里“嗡”的一声!
什么金戈铁马!什么斩将夺旗!什么功名利禄!
全他妈碎了!
他眼前只剩下那个娇小的身影。那个会在他出征前,偷偷把桂花酱抹在粗粮饼子里塞给他的小女人;那个总嫌他胡子扎人,却又会在他受伤时,一边掉眼泪一边笨手笨脚给他包扎的小女人;那个现在正怀着他们的骨肉,吐得天昏地暗、却还强撑着写信让他“勿念”的小女人!
“回关!”赵大锤猛地抬起头,眼睛瞬间变得赤红一片,喉咙里爆发出野兽受伤般的嘶吼,震得周围亲兵耳膜嗡嗡作响,“现在就回!老子现在就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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