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霞镇,回春堂内室。
夜色深沉,万籁俱寂。
油灯的火苗跳跃着,将陈策苍白瘦削的脸映照得忽明忽暗。
王氏坐在床边的矮凳上,借着微光,一针一线地缝补着一件破旧的衣服,动作轻柔,生怕惊扰了床上的人。
李郎中在外间低声嘱咐小栓子明日要抓的药。
陈策闭着眼,呼吸微弱而均匀,仿佛已陷入沉睡。
但在他沉寂的意识深处,却如同风暴席卷后的海面,正在冷静地复盘与推演。
张家主仆被锁拿进县衙的消息,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正在向更远处扩散。
吴文远此去,必定带着雷霆之势,搜罗罪证,撬开口供。
那张管事在铜钱与“构陷”罪名双重威吓下的崩溃,几乎是可以预见的结果(陈策虽不知具体审讯过程,但深谙人性恐惧)。
张守财的抵赖,在如山铁证面前,只会显得苍白可笑。
张家,完了。
这个结论清晰而冰冷。
但这只是第一步。
他的思维转向更深处。
张家倒台,其侵占的田产、商铺、浮财,必将成为一块巨大的肥肉。
县衙会如何处置?
是抄没入库?
是发还苦主?
还是……
被某些人上下其手,暗中瓜分?
王氏那两亩薄田,夹杂其中,如同沧海一粟。
若无人紧盯,极可能在混乱中被忽略,甚至被他人趁机侵吞!
我的伤……
肋下传来的钝痛时刻提醒着他自身的处境。
‘生员’的身份是护身符,也是吸引火力的靶子。
张家虽倒,其背后的钱主簿,以及与张家有千丝万缕利益勾连的其他人,绝不会善罢甘休。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一个重伤未愈、躺在医馆的穷书生,是暗算的最佳目标。
下毒?
制造意外?
散播流言污其名节?
手段可以层出不穷。
他需要自保,更需要在这块即将被分割的“肥肉”上,为王氏,也为未来的自己,狠狠咬下一块!
而且要快!
要在尘埃落定之前,在那些贪婪的目光聚焦过来之前!
一个大胆而清晰的计划,在他脑海中迅速成型——釜底抽薪!
他缓缓睁开眼,目光平静地看向正在缝补的王氏。
“王……婆婆……”声音依旧嘶哑虚弱。
王氏立刻放下针线,凑到床边,关切地问:“陈小哥?可是伤口又疼了?要喝水吗?”
陈策微微摇头,示意她靠近。
王氏连忙俯下身。
“明日……”陈策积聚着力气,每一个字都说得极其缓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您……去县衙……”
王氏一愣:“去县衙?张家不是已经被抓了吗?还去做什么?”
“击鼓……”陈策吐出两个字。
“还击鼓?!”王氏吓了一跳,脸上露出深深的恐惧。
上一次击鼓的经历,如同噩梦。
“不是……鸣冤。”陈策的眼神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安抚,“是……是‘恳恩’。”
“恳恩?”王氏茫然不解。
陈策示意她再靠近些,用极低的气声,一字一句地交代:“您到了县衙,不必再敲鸣冤鼓。寻个值守的差役,就说……栖霞镇民妇王氏,感念县尊大人青天在世,为民除害,锁拿了恶霸张守财……特来……特来叩谢青天大老爷恩德!同时……恳请青天大老爷垂怜……主持公道……将张家强夺的……那两亩薄田的地契……发还于民妇……民妇……愿当堂具结,领回地契,永感大恩!”
王氏听得目瞪口呆,心脏砰砰直跳。
叩谢?
恳恩?
领回地契?
这……这能行吗?
“记住……”陈策的目光紧紧锁住王氏,带着一种洞穿人心的力量,“只提那两亩地!只求拿回您自己的东西!姿态要低,言辞要恳切,要哭!要显得孤苦无依,全仗县尊大人做主!绝口不提其他赔偿,更不要提我一个字!只说您自己的地!明白吗?”
王氏看着陈策那平静却深不见底的眼睛,一种莫名的信任感压过了恐惧。
她重重点头:“明白!老婆子只求拿回自己的地!只哭自己的苦!绝……绝不提陈小哥你!”
“好……”陈策仿佛耗尽了力气,重新闭上眼,嘴角却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
釜底抽薪!
张家倾覆,人心浮动,县衙即将清点查抄产业。
此刻,让王氏以最卑微、最感恩、最“无害”的姿态出现,只索要那两亩微不足道、且证据确凿(假文书已被查获)的原属于她的田地,成功率极高!
县衙为了彰显“公正廉明”、“为民做主”的形象,顺手就能成全这件“小事”,既能安抚民心,又能博得好名声,何乐而不为?
更重要的是,此举将王氏的田地诉求,在张家产业清算的混乱开始之前,就单独剥离出来,干净利落地解决掉!
避免被卷入后续更大的利益瓜分漩涡!同时,陈策将自己彻底隐于幕后,只让一个“孤苦无依、只求温饱”的老妇出面,最大程度降低了自身的风险,也麻痹了潜在的敌人(如钱主簿)——
让他们以为陈策重伤难起,已无威胁,所求不过是一老妇的田地。
示敌以弱,实则抽薪!
这步棋,走得险,却直指要害!
窗外的梆子声远远传来,已是三更。
回春堂内室重归寂静,只有油灯的火苗,在陈策苍白而平静的脸上,投下坚定而深邃的光影。
棋盘之上,一枚看似微不足道、实则至关重要的“卒子”,正悄然越过界河,直指对方腹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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