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神依旧疲惫,却没了之前的涣散,而是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清明。
他看向脸色惨白的吴文远,声音微弱,却字字清晰,落入每个人耳中:“吴师爷……不必惊慌。”
“巡按御史……不是来定案的,是来……‘搅局’的。”
“城外的‘申冤’……不是来讲理的,是来……‘吓人’的。”
他顿了顿,积攒了一点力气,继续用那气若游丝却异常冷静的声音说道:
“备周则意怠,常见则不疑。阴在阳之内,不在阳之对。”
“他们越是声势浩大,越是显得……心虚。”
“回去告诉周大人……”陈策的目光转向吴文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镇定,“……‘开门揖盗’。”
吴文远猛地愣住:“开……开门揖盗?!”他怀疑自己听错了。
“对。”陈策缓缓闭上眼,仿佛说了这几句话已耗尽了力气,最后吐出几个字,“……然后,‘瓮中捉鳖’。”
言罢,他再次陷入沉默,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回光返照的梦呓。
但吴文远却如同被一道闪电劈中,瞬间愣在原地!
开门揖盗?
瓮中捉鳖?
这……这是何意?
是要县尊大人放任那些闹事者不管?
甚至……请他们进来?
他脑中飞快转动,结合陈策前面的话,一个大胆到极点的念头骤然划过脑海!
他猛地看向陈策,只见对方呼吸平稳,仿佛已再次沉沉睡去,但那苍白的嘴角,似乎噙着一丝极淡的、冰冷的弧度。
吴文远深吸一口凉气,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不再犹豫,对着榻上深深一揖,转身大步流星地冲了出去!
他必须立刻将这话,原封不动地禀告县尊大人!
青州县衙二堂。
周正清握着那份都察院和刑部联名发来的、措辞严厉的公文,手指微微颤抖,脸色铁青。
“大人!京中这是要强行捂盖子!甚至要反打一耙!”吴文远疾步闯入,也顾不上行礼,迅速将回春堂的情况和陈策那几句如同谶语般的话低声禀报了一遍。
“……开门揖盗?瓮中捉鳖?”周正清听完,先是愕然,随即瞳孔猛地收缩,脸上闪过难以置信的神色,紧接着,一种混合着震惊、恍然和决绝的表情浮现出来。
“大人,陈生员此言何意?难道真要放任那些……”吴文远急切道。
“不!不是放任!”周正清猛地打断他,眼中爆射出锐利的光芒,仿佛拨云见日,“我明白了!好一个‘瞒天过海’!好一个‘请君入瓮’!”
他快步走到窗前,看着县衙外隐隐传来的喧哗声,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猛地转身,脸上已是一片决断之色!
“文远!立刻安排下去!”周正清的声音斩钉截铁,“第一,对京中来文,不予置评,不回驳,不申辩,只回复‘谨遵宪令,静候御史核查’!”
“第二,对城外那些‘申冤’者,不必驱赶,不必弹压!派人去,客气地‘请’!就说本官体恤他们远道而来,申冤心切,请他们入城安置,并提供纸笔,让他们将冤情细细写来,本官定当……‘仔细阅览’!”
吴文远愣住了。
这……这真是要开门揖盗?
“第三!”周正清目光冰冷,“立刻密令赵铁鹰,调集绝对可靠的心腹人手,换上便服,混入安置那些人的馆驿周围!
给本官死死盯住!
记住他们每一个人说了什么,见了什么人,拿了什么东西!
尤其是……看看有没有人,急着要和外面联络!”
“第四,馆驿的饮食茶水,给本官看好了!绝不能出任何纰漏,也不能让他们找到任何借口闹事!”
吴文远瞬间明白了过来,倒吸一口凉气:“大人的意思是……将计就计?让他们全都……进来?放在眼皮子底下?”
“没错!”周正清冷笑,“他们不是要闹吗?不是要施压吗?本官就给他们舞台!让他们尽情地演!本官倒要看看,这群牛鬼蛇神里,到底藏着多少见不得光的东西!等巡按御史到了,眼前摆着这么一群‘申冤’的活宝,本官看他如何‘复核’!届时,谁在搅局,谁在心虚,一目了然!”
这正是陈策“开门揖盗,瓮中捉鳖”的毒计!
看似退让,实则是将对方的攻势引入自己预设的战场!
将暗处的冷箭,变成明处的靶子!
“妙啊!”吴文远抚掌惊叹,脸上忧色尽去,换上兴奋,“此计大妙!如此一来,主动权反而又回到了我们手中!”
“快去!”周正清挥手。
吴文远立刻领命而去。
周正清独自留在二堂,看着窗外渐渐喧嚣起来的青州城,紧紧握住了拳头。
手心之中,却已是一片冷汗。
陈策此计,虽妙,却险!
这是在刀尖上跳舞,一旦控制不好,让事态彻底失控,或是被对方抓住任何把柄,后果不堪设想!
但事已至此,唯有放手一搏!
京城,高府密室。
“消息确凿?”高拱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但指节敲击紫檀木扶手的速度,却比平日快了几分。
“确凿。”心腹仆从跪地回应,“青州周正清,已经派人将城外那些‘申冤’的士子和老吏,‘请’进了城,安置在馆驿,还供给纸笔,声称要细细查阅他们的冤情。”
密室内陷入一阵诡异的沉默。
高拱敲击扶手的动作骤然停止。
他缓缓靠回椅背,烛光下,脸色阴晴不定。
周正清……竟然不按常理出牌?
不仅不压制,反而顺势接纳?
他想干什么?
是蠢?是迂腐?
还是……有恃无恐?
一种难以言喻的、脱离掌控的感觉,如同细微的冰刺,悄然扎入高拱的心头。
他原本预计的是周正清慌乱弹压,激起更大民怨,正好让即将抵达的巡按御史抓个正着。
却万万没想到,对方竟来了这么一手!
“瓮中捉鳖……”高拱无意识地喃喃自语,眼中闪过一丝极其罕见的疑虑。
他发现自己,似乎有些低估了那个远在青州、重伤卧榻的年轻书生。
也更低估了……那位看似唯唯诺诺的青州县令。
棋局,似乎偏离了他预设的轨道。
密云已聚,山雨,欲来风满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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