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二年的三月,北地的春意总来得迟疑。北京城外的柳树才刚抽出些微嫩黄的芽孢,寒意却依旧从砖石的缝隙里钻出来,缠绕着这座庞大的帝国都城。去岁腊月那场震动朝野、牵连无数官员落马的大清洗,随着三法司会审结果的迟迟未出,在官场上演变成一种诡异的沉默。这沉默并非无事发生,而是如同冰封的河面,底下是湍急而危险的暗流。各方势力都在观望,猜测着年轻天子的刀,究竟会砍得多深。
三月十五,寅时刚过,官员们便已身着朝服,在午门外等候。晨曦未露,只有几盏昏黄的灯笼在寒风中摇曳,映照着一张张心事重重的面孔。没有人高声交谈,偶有低语,也迅速湮没在清冷的空气中。众人眼神交错间,传递着无数难以言说的揣测与不安。
钟鼓声响起,宫门次第而开。百官按品级鱼贯而入,走过金水桥,踏上皇极殿丹陛前的广场。这座由嘉靖皇帝改名的宫殿,在熹微的晨光中显得格外肃穆,飞檐上的鸱吻沉默地凝视着下方的人群,仿佛在审视着这个帝国的命运。
朱由检端坐在龙椅之上,身姿挺拔。他今天特意穿了绛纱袍,戴了皮弁,显出对此次朝会的重视。他的面色平静如水,唯有放在御座扶手“天子”剑柄上的右手,食指在剑格上无意识地、极轻极快地敲击着,泄露了他内心压抑的不耐与汹涌的波澜。司礼太监王承恩垂手侍立一旁,眼观鼻,鼻观心,仿佛一尊雕像。
冗长的常朝礼仪之后,令人窒息的沉寂再次笼罩了皇极殿。朱由检没有绕圈子,直接点明了核心。
“三法司,”皇帝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大殿的每个角落,带着一种冰冷的质感,“周延儒、田尔耕等人的案子,审了三月有余。结果何在?”
刑部尚书薛贞、都察院左都御史曹思诚、大理寺卿康新民三人互看一眼,彼此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无奈与惶恐。最终,资历最深的薛贞硬着头皮出列,手捧一本显然经过精心修饰,但内容注定单薄的卷宗:
“启奏陛下,”薛贞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经臣等昼夜推勘,详查案牍…周延儒贪墨之事,虽有若干钱粮账目不清,然其中多数往来,皆可追溯至历年边防紧急调度,或与关宁、宣大各镇军需采买相关。若深究细枝末节,恐…恐牵涉过广,动摇前线将士军心,于大局不利啊陛下。”
他顿了顿,偷偷抬眼觑了下皇帝的脸色,见并无波澜,只得继续:“田尔耕虽行事酷烈,颇有不法之处,然其执掌锦衣卫多年,侦缉不法,弹压异动,于拱卫京畿、肃清贼患…亦不乏微功苦劳。再者,其所行诸多秘事,皆涉天家机密,若尽数摊于阳光之下,臣恐…恐有损朝廷颜面…”
“至于洛养性,”薛贞的汗已经浸湿了内衫,“其家奴放贷盘剥、欺压良民之事,经查多为恶仆倚仗权势,背着主人所为。洛养性本人或失察,然直接罪证…尚有待核实。”
这番陈词,可谓将官场“顾全大局”、“模糊处理”的哲学发挥到了极致。殿中不少官员暗自点头,觉得薛贞此言老成谋国,给了皇帝一个体面的台阶。
然而,朱由检笑了。那是一种极冷、极尖锐的笑声,打破了殿中的沉寂,也让薛贞等人心头猛地一沉。
“好一个‘于大局不利’!好一个‘天家机密’!好一个‘家奴所为’!”朱由检站起身,一步步走下丹陛,靴子踏在金砖上的声音,在寂静中如同战鼓,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他停在薛贞面前,目光如两把冰锥,直刺对方眼底:“薛贞,你的意思是,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朕若一查到底,便是朕不恤臣工,不识大体,是朕在动摇国本?!”
“臣…臣万万不敢!”薛贞噗通跪倒,以头触地,声音带着哭腔。曹思诚与康新民也随之跪倒,浑身筛糠。
“你们不敢?朕看你们敢得很!”朱由检的声音陡然拔高,胸中积压数月的怒火与失望喷薄而出,“你们敢用‘惯例’、‘常情’来糊弄朕!敢用‘稳定’、‘体面’来做贪腐的护身符!陕西赤地千里,人相食!辽东建奴虎视,烽火连天!朕的国库空虚得能跑马!这些,在你们眼里,都比不上维护你们官场这团和气的‘大局’重要吗?!”
他猛地一挥手,一直沉默侍立在武官班列之后的李若琏快步上前,将一本厚实、封面无字的卷宗恭敬地递给皇帝。
朱由检接过,看也不看,便狠狠摔在薛贞面前那本精心准备的卷宗之上,发出“啪”的一声巨响。
“你们审不出的,朕来审!你们不敢查的,朕来查!”他豁然转身,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全场每一个官员,最终定格在李若琏身上,“李若琏!”
“臣在!”李若琏单膝跪地,声音铿锵,带着锦衣卫特有的铁血与冷厉,与文官的惶恐形成鲜明对比。
“朕命你,即日起,以北镇抚司为主,三法司选派干员协理,重组诏狱,重审此案!赐你王命旗牌,凡有涉案者,无论品级,无论是否致仕,一律严查不贷!凡有抗命不遵、阳奉阴违、通风报信者,”朱由检的目光再次扫过全场,一字一顿,声震屋瓦,“以同谋论处,格杀勿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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