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宝十四载,冬。
睢阳城,已被围十月。
城墙如一截被啃噬殆尽的兽骨,在凛冽的寒风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林昭像一只受惊的野狗,蜷缩在一段断裂的城垛后,刺骨的北风灌入他破烂的衣甲,刀子般刮着早已麻木的皮肉。
他没有理会冻得发紫的指尖,手中紧握着一柄残破的刻刀,在一片光滑的竹片上飞快地刻画着。
“今日,贼军攻城,用云梯者七队,皆集中于东门,其势甚密。”
“冲车三辆,行进时左轮有微滞,或可为破绽。”
“投石车……”
这是张巡中丞教他的“活人记法”。
在这座死人已经多到无法计数的城里,张巡说,死人不记账,只有活着的人,才有资格总结教训,才有资格去赢。
远处,火光冲天而起,将灰败的天空映成一片可怖的血色。
那是叛军在驱赶城中百姓,他们将活人堆在街角,纵火焚烧,凄厉的惨叫声混杂着皮肉焦糊的气味,如地狱的哀嚎,乘着风,钻入每一个幸存者的耳朵。
林昭的肚子不合时宜地叫了一声,他下意识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满嘴都是铁锈般的血腥味。
城里早已粮尽,树皮、草根、战马的皮革,甚至是老鼠,都成了果腹的奢望。
饥饿像一只无形的手,正死死扼住所有人的咽喉。
他奉了伍长赵四的命令,潜入城南这片废墟,观察叛军后营的动向。
帅府需要知道,敌人今夜是否会有大动作。
他小心翼翼地挪动身体,从断墙的缝隙中望出去。
叛军营地灯火通明,与城内的死寂形成鲜明对比。
一群叛军兵痞正围着篝火,发出粗野的哄笑。
他们的笑声中,夹杂着一个孩子惊恐的啼哭。
林昭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看到,一个约莫四五岁的幼童,被一个满脸横肉的叛军头目用长矛的矛尖挑在半空。
孩子的身体在挣扎,哭声已经嘶哑,可那群畜生却像在看一场有趣的马戏,他们狂笑着,将孩子在长矛上抛来抛去,以此取乐。
“砰”的一声,孩子被狠狠摔在地上,哭声戛然而止。
那头目狞笑着,一脚踩碎了孩子的头颅,红白之物溅了一地。
一股滚烫的血气直冲林昭的脑门,理智在瞬间被怒火焚烧殆尽。
他握紧了腰间的横刀,肌肉绷紧,就要不顾一切地冲出去。
一只铁钳般的大手死死按住了他的肩膀。
“别动!”是老伍长赵四的声音,他不知何时也摸了过来,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你现在冲出去,除了多一具尸体,什么也改变不了!你忘了中丞的话了?活着,才有用!”
林昭的身体剧烈颤抖,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他死死盯着那群还在狂笑的叛军,眼眶欲裂。
指甲深深抠进掌心,刺破了皮肉,流出的鲜血也无法让他感受到丝毫疼痛。
他只能强迫自己闭上眼睛,可耳边,却永远回荡着那孩子最后一声无助的啼哭。
活着,才有用……
可这样活着,和死了又有什么分别!
夜半三更,帅府的灯火依旧亮着,像风中最后一根倔强的蜡烛。
林昭被张巡召见。
踏入帅帐,一股浓重的血腥和药草味扑面而来。
张巡披甲未卸,端坐案后,他昔日英武的面庞如今瘦得脱了相,眼窝深陷如同两口枯井,唯有那双眼睛,在跳动的烛火下,依旧亮得惊人。
“回来了。”张巡的声音沙哑而疲惫,“敌营可有异动?”
“回中丞,贼军营中炊烟如常,巡逻加倍,恐有图谋。”林昭单膝跪地,将观察所得一一禀报。
张巡静静地听着,点了点头,没有再问。
他从案上拿起一封用布帛写就的书信,递了过来。
林昭伸手接过,只觉那布帛入手温热,还带着一股湿黏的触感。
他借着烛光一看,心头猛地一沉。
信上的每一个字,都是用鲜血写成的,字迹却依旧苍劲有力,透着一股宁死不屈的刚烈。
“持此血书,即刻出城,往灵武去,亲手交到郭子仪郭令公手上。”张巡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告诉他,睢阳城必破,但大唐……不能亡。”
“中丞!”林昭猛地抬头,热泪夺眶而出,“末将不走!末将愿与中丞、与睢阳共存亡,死战到底!”
“糊涂!”张巡眼中第一次露出一丝严厉,“你是我军中最年轻的斥候,眼神最好,记性也最强。你记得叛军每一次攻城的阵法,记得他们每一个将领的旗号,记得我们战死的每一个弟兄的名字。这些,比你的命重要。”
他站起身,走到林昭面前,枯瘦的手重重地拍在他的肩上。
“去,活着出去。把这里发生的一切都记下来,告诉后人,我大唐曾有三千忠魂,是如何为守卫这片土地而战死的。”张巡的目光穿透了帐篷,望向了遥远的长安方向,“替我们……去看那海晏河清,天下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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